10/30/09

秋讯

两个星期以来,白昼短促,因为事情做不完;黑夜亦短促,因为觉总是不够睡。偏偏零余下来的边角时间,也像门口大树上的叶子一样,一天少似一天。怀疑继续这样下去,我的整个世界就快要坍缩,进入无日无夜的冬眠了。


上上周去看了这边学生剧社演的《苍蝇》,非常失望。灯光调度凌乱不说,配的音乐都是我中学时候听的涅磐比约克之类不说,整个戏被搬到美国西部场景里,并且以奥巴马式的“我能行”精神状态贯穿始终,这才是最可怕的。两个apple-cheek的小孩,轻松击败一个干瘪、神经质、只会绕场踱步的宙斯、以及一对始终只会摆出苦瓜脸的国王夫妇。看来俄瑞斯忒斯刺杀国王是排演得最熟练的一场,因为它简直就照搬了西部片里的枪击桥段⋯⋯

我觉得就认真程度和舞台效果而言,远远不如04年北大剧社。但当年我在台下,只知道我喜欢台上那些人,以及他们念台词的样子;然后充当皮卡丘的角色,给宙斯震怒的场景配上雷电的音效。

1943年纳粹统治下的巴黎,萨特让俄瑞斯忒斯不顾宙斯的警告,弑母、为父报仇。“相信自己自由的人,神拿他是没办法的。”然而同样的台词,让这些本来就天不怕地不怕的美国精英孩子们拿来一念,却让人听得十分不是滋味。对萨特而言,敌人是实在的;对这些孩子而言,敌人是纸糊的——在这些命里注定将要改变美国和世界的年轻一代正式粉墨登场之前,拿来祭旗而已的。转述B小同学的话:虽然面对上帝已死的世界,没必要人人都摆出一副韦伯爷爷悲天悯人的脸孔来;可他们居然能高兴得那么理直气壮,也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最近倾向于对过于廉价的个人英雄主义持怀疑态度,进而衍生出对萨特在这个剧本里所歌颂的、以“自为”超越“自在”的人的自由意志的戒惧。母可弑,上帝已死,内心全凭对个人自由的虔信来支撑;如此强大的自我,偏偏时刻面临着在旁人漠然的注视下轰然坍塌的危险——所谓“他人即地狱”。可是说到底,俄瑞斯忒斯之所以不得不弑母,不也是背负着为父复仇的传统道义么。哪里有人是完全自由的呢。

那天又碰巧看见一首辛词《采桑子》,劈头就是一句:
“此生自断天休问⋯⋯”
暗暗吃了一惊。

然而结句却归结到:
“⋯⋯说与西风一任秋。”
松了口气。

十月转眼间过去,天气好的时候去照了一些校园里的树。上周末,久未谋面的中学同学G和F雨中来访,打着伞在校园里走来走去,颇多唏嘘。次日放晴;正漫天黄叶远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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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9/09

Lowell

我們開車駛入洛維爾鎮(Lowell, MA)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黯淡暮色中周圍的房屋輪廓依稀可辨。沿著一條細長蜿蜒的鄉間公路,翻過幾重不大不小的山坡,城鎮的街道店面逐漸取代了郊區的獨幢住宅。這實在不是個出行的好時機。才不過十月中旬,天氣已經極其陰冷,穿著厚厚的毛衣外套,都需把手籠在懷中。空氣潮濕而凝重,也許夜裡會下雨。

十九世紀初,洛維爾曾經是美國東北部最為興盛的紡織業中心,數以萬計的年輕女孩來到這裡的工廠幹活,掙夠自己的嫁妝就離開。在鐵路和電報還未把產業向內陸延展之前,毗鄰波士頓、又依傍水路、交通方便的洛維爾無疑是工業家們的上上之選。說要來這裡看看已經很久了,誰知此次能夠成行,卻是因為某人報名參加了在此地舉辦的半程馬拉松。領取註冊信息的地點設在洛維爾高中的大食堂裡。於是我這個至今連學校的體育館都沒進去過的人,也混跡於跑步愛好者的隊伍裡東瞧西看。--櫥窗裡貼著好多好多胖胖的姑娘參加畢業舞會的照片!

天很快黑了,我們在鎮上閒逛覓食,發現很多街口仍然用圓圓的卵石鋪地,可以想見當年馬車來去的盛況。紅磚砌成的工廠廠房連綿成片,都裝著高而寬大的玻璃窗,緊閉著,狹長的運河從高牆下流過。路口的交通信號改變時,會發出鈴鈴的聲音提醒行人;據說當年每天4:30叫工人起床,4:50開始工作,中間早餐、晚餐,晚上7點收工,靠得就是這鈴聲。發現七點後仍然開門的店家屈指可數。我們在一家咖啡館裡吃到名為“Peace, love and happiness”的三明治,在該餐館的洗手間牆上看到對法國革命冷嘲熱諷的塗鴉。然後又去了一家當地人極力推薦的organic food店,要了一杯名為"love alive"的水果刨冰,吃起來還好,但似乎沒有說的那麼神乎其神。

我覺得很諷刺的是,這樣一個完全靠現代工業所代表的效率至上精神興盛過的小鎮,現在卻似乎在拼命標榜一種相反的東西。一種從基督教信仰出發,在美國保守社區或許很常見的精神狀態,其主要特徵在於對“愛、幸福、生命”無條件歌頌,而對big science、國家、世俗理性權威持天然的不信任感。這樣一種變化是如何醞釀和顯現的呢?

也許這些蛛絲馬跡並不足以得出這麼嚴重的結論;也許只是因為實在太冷了。。

第二天一早某人冒著凍雨,和從麻省各處趕來的、愛好長跑的人民群眾一起,從洛維爾鎮中心起跑,沿運河跑開去。我裹著厚毛衣,抱著一個muffin和一瓶果汁,躲在開著暖氣的車裡等他的消息。廣播裡在放馬勒的第四交響樂,適合極了眼前的景象。天色是陰鬱的。一幢一幢紅磚廠房,連著鏽蝕了的廢棄鐵路和煙囪,固然是極其黯淡的景象;樹木顏色卻極鮮烈,又是那麼多樣和複雜的鮮烈。光橙紅色的楓葉就可分出十幾種濃淡來,隔著車窗和雨幕,那麼耀眼和完美的一樹。末樂章裡柔和靈動的女高音一出,幾乎要感動得叫出聲了。這時候電話嚮。某人從人聲嘈雜的終點打過來,我發獃的這一個多小時工夫,他已經冒著大雨跑過了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在一千多人裡,位列第一百二十二。

貼一個馬勒四的第二樂章。In gemächlicher Bewegung, ohne Hast (Leisurely moving, without haste)



在雨最終變成雪之前,我們離開洛維爾。臨走才在旅遊手冊上讀到,這裡原來就是Jack Kerouac的故鄉。我們去過的洛維爾中學,就是他讀過書的中學;我們開車出城的路上,會經過他流浪半生後最終歸葬的墳墓。在1950年出版的小說The Town and the City開頭,Kerouac這樣寫道:

"If at night a man goes out to the woods surrounding Galloway, and stands on a hill, he can see it all there before him in broad panorama: the river coursing slowly in an arc, the mills with their long rows of windows all a-glow, the factory stacks rising higher than the church steeples. But he knows that this is not the true Galloway. Something in the invisible brooding landscape surrounding the town, something in the bright stars nodding close to a hillside where the old cemetery sleeps, something in the soft swishing treeleaves over the fields and stone walls tells him a different story."

小說的魅力就在於它可以告訴我更多wiki和歷史書無法傳達的東西。我好像多少更明白一些這個地方的精神氣質了。


This is Jack Kerouac himself reading his own nov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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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4/09

新地址小啓

已經有三個人提到往我的舊地址寄過卡片寄丟了。似乎應該正式澄清一下我搬家了,是的,將近一個半月之前。。而且因為懶,遲遲沒有去郵局辦理address change的事項。我錯了,遙哀那些迷路的卡片們。。

現在的新地址是:
32 Irving St.
Apt. 42,
Cambridge, MA 02138


另外,這絕對不是一則變相索要卡片的小廣告= =

上完課的星期三晚上總是這樣毫無鬥志和語無倫次。上星期skeeter過生日,在一家葡萄牙料理吃到極其鮮美的海味。天蠍月跟著天秤月呼嘯而來,大批重要的生日也接踵而至。我愛你們給我一個抒發愛意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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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1/09

空城记

今天去了波士顿西边的伍斯特城(Worcester),是麻省中部的重镇。从波士顿坐火车行程一个半小时。去的时候是午后,看天光云影变化万端,火车穿过秋日林间,各种颜色斑斓,暖暖地睡了一路。

专程去看据说是麻省第二大美术馆的Worcester Art Museum,没有失望。从中世纪至二十世纪早期的欧洲美术藏品还是颇具规模的,甚至出资从法国专门搬了一间中世纪教堂的charter house原物过来。总的印象是二十世纪初似乎是该美术馆的全盛期,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都是那时采购入手的,且相关说明也还一看就是老式打字机上敲出来的,至今没撤换过。


Pieter Brueghel the Younger, The Marriage Procession.
Henri Matisse, A la table de marbre ronde.

从美术馆出来以后,在伍斯特城里闲逛了一圈。非常惊讶地发现在麻省居然存在这样格局分散的城市,人们似乎到哪里都习惯开车。虽然城中心有格局非常宏大的市政厅、法院、银行、公园、图书馆,main street两侧也有以二十世纪初标准看来颇为气派的商用大楼,但不知是否完全因为周日的关系,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如果不是时而开过的汽车,我几乎疑心时光在此地一直停留在三十年代,而当年的居民们都已经垂垂老去。


夕阳非常好,暖暖地照着一座空城。目光所及之处最惹眼的,还是几棵亭亭如盖橙红色的枫树。这城市竟要靠草木来为自己点缀些生机。四车道宽的大街上空荡荡,有彪悍的大叔骑车逆行而去。天慢慢暗下来,走得手脚冰冷,遍寻一家开门的咖啡馆竟然不得。回到火车站(那建筑和等车的乘客人数相比,也同样大得失当),才买到热的咖啡喝。

回程路上天已漆黑,反而心神清静,读掉半本列文森的《儒教中国与其现代危机》。横竖是回家的路,总是朝着有灯火人烟的方向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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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09

肖十

昨晚去听了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演出。开场一首斯特拉文斯基的小曲子,Scherzo Fantastique,首演于1909年的圣彼得堡,当时的Igor才不过二十七岁。听上去非常像乃师Rimsky-Korsakov那首著名的《野蜂飞舞》。凑巧的是,第二个曲目Rachmaninoff的交响诗The Isle of the Dead也首演于1909年。该题材的灵感来源于布克林的同名画作,关于这画的不同版本,有很长的故事可以讲。曲风仍然是拉赫一如既往的深沉宏大,可是我对于交响诗这个genre仍然无法产生亲近感。听到最后有点疲惫。


下半场肖十,作于1953年斯大林去世后,经反复审查才被允许公演。肖自己在研讨会上发言强调,这部新作不基于任何场景或情节,只是想描写“人的情感”。可以想象它有多么的纠结。

先贴一个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的版本。原始录音1967年(?),2006年重新发行了CD。据说是描写斯大林的、暴烈的第二乐章快板。



很多音乐似乎是自给自足的,不需要听者去靠近它,相看两不厌就很好。听Shostakovich不行,你得追随它出生入死才行。漫长的第一乐章像三个波谲云诡的梦。短小的第二乐章里密布如戟的雷霆之怒简直烫手。最要紧的是在第三乐章捕捉到作者的化身,那个至关重要的D-S-C-H动机(Dmitri Shostakovich,俄文首字母用德语拼出来是D. Sch.。相当于标准音名的D-bE-C-B),然后跟着他一起奔跑、嘲笑、叹息、沉默,一秒钟不停歇到末乐章最后的tutti。鼓掌到完全没有力气。这实在是太耗神的听法了。

再贴一个Dudamel2007年指挥Simón Bolivar Youth Orchestra的终曲部分。快到有点狂躁了,不过和昨天的俄罗斯年轻指挥Vasily Petrenko风格比较像。(注意2分22秒时的D-S-C-H tutti!)



十月未及过半,夜里已经非常凉。意识到自己脸颊如此之烫。三步并两步跳上公车,全车乘客倒有一大半是拿着节目单上来的,都余兴未消,只听各国语言又说又笑high成一片。坐在我前面的是三个东欧裔年轻人,都生有漂亮的深栗色头发和眸子,穿着朴素的黑大衣,热烈地讨论着苏联官员如何审查音乐作品,时而拊掌大笑。看着他们便想起我有一个来自东欧的犹太人同学,生有绝顶聪明的宽额头,戴着肖斯塔科维奇式的大眼镜,甚至留着相似的偏分发型。什么时候该去东欧看看。


D-S-C-H。越来越喜欢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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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09

On experience as history

昨天近代中国史课上讨论太平天国和义和团的问题,重读了柯文的《历史三调》,顺带翻了周锡瑞的《义和团运动的起源》。回头看自己一年多以前的观感,颇为惊诧;现在再要我推荐一本关于义和团的书给别人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选后者。柯文的书全在史学理论上着力,借义和团的材料明义而已,而周的研究至少更加诚恳地致力于解释义和团这一历史事件本身的前因后果。一年前看到些新奇的见解就会激动不已,现在则拿起一本书就先看他用了什么史料,想说什么事情,且对各种证据不足的推论怀有强烈的戒心。不知道将来还会怎么变化下去。


关于柯文特别着力的“作为经验的历史”(history as experience)想再说几句。致力于重现当事人体验的史学,在西方至少可以追溯到E.P.Thompson。在Thompson手里,“经验”进入历史书写是因为需要通过共有经验来追溯十八世纪英国工人阶级意识的形成,没有共同经历的历史时刻,阶级就不可能从无到有。于是我们才可能通过重述底层民众的切身体验,来重写“自下而上的历史”。柯文当然也试图通过描述世纪之交鲁西南大旱中人们的饥饿感、参与降神仪式的拳民所获得的满足感、以及面临死亡威胁时的绝望感来帮助读者“自下而上”体会卷入义和团运动的当事人如何感知这一事件。但我所不能释怀的问题在于,柯文似乎止步于重述体验这一层,而有意淡化了所有这些体验背后的道理。苦难是处皆有,可在义和团这一事件中经受这些苦难的人们究竟图些什么呢?在看似充满同情的叙述里,鲜活的历史体验穿越时空扑面而来,读者或许可以感同身受,但却无法更进一步去消解这些体验。我们似乎被告知,任何赋予这些体验意义的做法,都在制造某种程度的迷思(myth),因此都应该被克制。有同情而缺乏了解和认同,生活在过去的他者仍然是沉默而孤独的他者。


当然,至少在中国近代史这一领域,应该说多年以来从来不乏高屋建瓴的大手笔,花样翻新地制造一个又一个迷思。我们当然早就厌倦了对历史事件的一句话标准解读,而期待读到更多放低姿态去接近彼时彼地的作品。又一个场面宏大内里空虚的纪念日刚刚离我们而去。我在已经麻木于官样文章的同时,却抱着一种两难的态度,怀疑地打量着同时涌出的海量民间叙述,那些栩栩如生,为我们重现当事人体验的叙述。它们被大量地生产然后消费,人们掬一捧同情之泪,然后起身离去,无论是胜者还是败者的子孙,都对自己身处的今天感到满意,--如此而已。


p.s. 作为比较,今天专门跑去书店翻阅了校长大人Drew Faust写美国内战的好评新作,This Republic of Suffering。果然如意料之中,极力描写战争修罗场上伤亡之惨,淡化以往善恶黑白判然两分的写法。但全书最后落到的竟然是美国军人抚恤制度以及尊重生命的优秀传统得以由此建立,为人道主义的胜利小唱一阕赞歌。掩卷不知该作何感想,或许竟有几分淡淡的艳羡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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