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9/21

卜居记


季节结束后(大致)清理干净的菜地

 

1.

七月初,盛夏天气。门前的大梧桐树今年不知是在继续长个子还是觉得太热,开始哗哗地从高处落树皮。抬头看看,巨大的枝杈变得光洁白亮,像热天裸露的手臂;左邻右舍凡是有梧桐树的,都一例如此,树皮掉在草坪上,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扫不动,除草车也轧不过,只能慢慢弯腰用手捡。搬来这里三年多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

正在热火朝天地捡树皮,忽然收到购房代理的电话,告知昨天刚刚发出的询价被卖家接受了。千里之外,只去过一次的那处小公寓,很可能将变成我的第二个家了。

此地的夏日说短也长。从五月到九月,太阳悄然抵达北回归线又南移,白昼燥热,夜晚清凉。每个不下雨的日子,早上走路或开车到离家不远的公共园圃除虫、除草、灌溉,回家再同样照看后院的菜园,把数量和形状不一的新鲜蔬菜放在厨房,然后背上手提电脑,去赶一班公交车,到有空调的城里办公室工作。一两个月内,分别与未曾谋面的银行贷款团队、保险代理、律师以及各路专业人士打了无数个电话,直到八月底,贷款程序终于尘埃落定。收拾行装、回去上班的心情,也因此和以往的好几个夏天相比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为何要在一个家之外另建一个新家?从这里到那里,哪一头是去路,哪一头是归途?


2.

时间再往回推几个月,回到二零二一年二月四号的那天上午。外面鹅毛大雪,幼儿园关门,在给小兔煮面的当口,意外收到系主任的电话。

“恭喜你,”他说,“你可以慢慢计划后面三四十年(!) 的工作了。”

我知道电话那头,他一定也想起了自己十几年前收到同样的这通电话时,究竟是何种心情。在这个十七年蝉又一次在美国东部各州的破土而出、放声歌唱的夏天过后,他在一次聚会中这样介绍自己:“上一次十七年蝉出现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十七年的时光,弹指之间逝去。

然而“往后三四十年”对当下的我来说,却并非是一颗定心丸,而毋宁说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在一种浓雾弥漫的不确定性似乎被消解之后,紧接着涌出来的是更大的不确定性。那个允许我一直栖身的地方,距离我当下忙碌着照料的这个家那么远。即便是有了永久雇用的承诺,我仍然要在这个家门口铲雪,和对我最最重要的人在一起。

那天的雪下了足足有一尺多深。傍晚云收雪住,毫无热力的太阳从西边的树顶上照下来,洁白的新雪上笼罩一层橙红的光晕。烤箱里正烤着胡萝卜蛋糕。我们拿着铲子,猛力在埋得结实的车道上铲出一条路来,小兔也拿着自己小小的红铲子,在地上旋转着划出图案。

应该是在那天不久之后,我萌生了这样一种想法:唯有在这个家之外再建一个家,才能让这种巨大的确定性与不确定之间的紧张感得到暂时的疏解。

然而那个家为了稍微像是一个家,则不能离工作地点太近。为了能够尽量方便地回到这个家,则不能离主要的机场太远。

大概花费了无数的时间,在购房网站和Google Map上不断地沙盘推演。七月初,自己都完全没有信心能够成的事情,竟然在某种宇宙的神秘力量笼罩下,往前推进了一小步。


3.

快进到九月初,劳动节长周末。就在几天前,暴雨刚刚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洪水,河流漫过堤岸和高速路,恰恰好刚刚淹到了我即将入住的公寓小区里。

我躺在租住了五年多的宿舍沙发上。身边是堆叠起来、或封口或没有的纸箱,头顶是完全不隔音的楼板,邻居在楼上按动电灯开关的响动都清晰可辨。虽说五年很长,真正在这里住着的时间恐怕只有一半,院子里认识的邻居也前前后后走了大半,留下的始终也未曾真的熟稔起来。逢年过节,院子里的灯火总是显得格外冷清。院外的高树背后,是遮蔽起来不透光亮的私家房产。年轻的无产学者们,拖家带口地寄住在小院里,等待着有朝一日被认证成为这里永久的成员,得到学校的贷款而成为有产者,举家喜迁新居;抑或竟无法得到准予而不得已黯然举家离开。不论是悲是喜,惟有年复一年积攒起来的无主旧家具,堆叠在地下车库积灰。

我想:此刻的心境,竟然是无法用任何一种既定的套路来形容。虽然被接纳为“永久”的一份子,却是萧然一身在这里,归拢着不多的家当,等待着搬迁到一处不熟悉的房产,也无缘蒙受学校的贷款优惠。我又想:此刻如果律师突然打来电话,告知房产被洪水损坏,无法完成既定的交易,又要怎样?

几个小时后,代理发来短信:洪水只是浅浅淹到了车库的地面,物业公司正在联系保险理赔,不会影响既定的计划。九月八日上午,在小城律师办公室完成房产过户手续,请带上五位数的首付款支票出席。

已经忘了那天是何种天色,只记得似乎多云但有风,又或是因为防疫关系,出租车司机在高速上行驶仍然半开车窗,因此一直用手握住帽子的边缘,怕它被吹走。在一个或许再也不会去到的小镇,一处面目不清的房屋二楼,见到了写信风格粗犷但意外年轻的律师本人。新家的钥匙,被售房代理委托她的男友送到。律师和这位男友,是同一个小镇长大的发小。银行贷款经理,是售房代理的大学同学。最后负责完成公证交易的,是律师的妻舅,大胡子有纹身,说话口气温和,办公室就在同一间小楼隔壁。我坐在面目不清的红木涂层圆桌旁,签署着一份又一份文件,旁边熟悉的饮水机和纸杯,大概也服务着世界上无数个小城的办公楼。旁边的一间办公室里,另一位代理正用西班牙语和一家人交谈,不时蹦出英文法律术语。和他对话的似乎主要是那位妻子,而丈夫则专注于安抚怀中一两岁大的小孩。

就这样,此地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网络,帮无数少数族裔家庭在法律条文和银行金融体系的缝隙中腾挪闪转,完成一笔笔交易,从中亦赢得足够自己体面生活的收入。他们的精明、团结和人情味,让我由衷地佩服。在整个洽谈过程中,没有人问我为何在婚姻完好的情况下,会一个人在此地购置房产。在这里,我看到一个远离学院生活,但更为真实、有血有肉的新泽西。


4.

九月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周日,是个晴朗温和的好天气。三个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青年,开着卡车从纽瓦克过来,手脚麻利地帮我搬完了家。W老师也从纽约赶来帮忙,并且准确地猜到了他们之间说的是一种内亚语言。

在距离新家走路不到五分钟的地方,我们找到一家价格平实的兰州拉面馆。

我们点了两碗面。经过W老师确认,面是手工拉出来的。老板还额外送了一碟饺子,是韭菜馅的(后来发现,老板居然是福州人)。

我翻看着手机的日程表。五天后,教完这一周的课,我将第一次从新家出发,回到另一个家,如此往复。

你好,三十五岁后重启的新生活。我不知道你将带给我什么样的体验,但至少在此时此刻,未来是超乎于我此前所有的想象之外的。不是百分之百地留下,也不是百分之百地离开。

或许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令人满意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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