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1/11

初夏,台灣 1

來台北之前,我本來下定決心,一切以親歷為要,不預判,避免僅僅把眼前所見當成對書本和電影中對於這座城市記述的註腳。

於是在過去的十天裡,久久難以鼓起勇氣,開始一段有頭有尾的描述,好像無論如何努力,都不免會辜負那些複雜多樣的體驗似的。但也許這個難局本身,倒可以看作一個打破沈默的良機。

頭一天降落在桃園機場時,晨霧繚繞,已感到空氣的濕熱。原是拗不過N師姐的好意,說好頭一晚借住在她那裡。但她本人碰巧不在,於是輾轉托了熟人,在最後一刻安排我去找鄰里一家茶行的老闆拿鑰匙。這情節也太像電腦遊戲了,找到NPC對話便可以取得重要道具打通關!

拖著箱子夾裹在捷運車廂上班高峰的人海裡,低首斂目,知道周圍人單憑穿著打扮便一定早看出我是個外來人。一路向東,在後山埔站下車,穿過忠孝東路790巷的菜市場,閃躲著無數錯肩而過的機車族,熱鬧的早點舖看在眼裡但不敢停留。結果沒有甚麼波折,順利地拿到鑰匙,找到一片老舊居民區N師姐位於頂樓的小公寓。

沐浴更衣之後,出門回訪茶店老闆,慢慢喝茶聊天,聊到台北掌故、他家的祖傳茶園,他說到高興了擺出東方美人茶來,午飯時分又幫我多叫了一份鄰家餐館的海鮮炒麵。正好有一位老闆年輕時同服兵役的戰友過來探望,於是便一起動筷子吃起來。一飯之恩,深可銘謝。次日便提了一塊西瓜來酬答。

hb來之前,單獨行動的一天有餘,感覺頗像兩年前在東京。一樣間或濕熱間或細雨的天氣、密集居住的人群、窄小街巷,還有腦袋裡逐漸成形的城市地圖。就連傍晚流連在街頭決定往何處覓食、來回走幾趟後終於揀一家小店坐定、用最簡單的語言點最簡單的食物然後自顧自低頭吃完付賬走人的心境,都若合符節。以至於在台北車站換乘,便想起午夜仍人聲鼎沸的新宿;漫步忠孝東路市政府站附近的商圈,總覺得轉角就該是渋谷路口。西門町隱忍沈著的百年繁華可有幾分像銀座,而總統府/總督府對面的二二八紀念公園──曾經的介壽公園──實在可以看作另一個版本的日比谷罷。

還不出兩天,便已經時而恍惚,不知自己身處的到底是哪一個時空了。


午後,忠孝東路


住處附近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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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9/11

05182011

(剛剛到台北了,都順利,放心。這個是昨晚最睏的時候在機場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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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四月底到現在,人就像上緊了發條一樣,忙忙地收拾起家什、見同學、告別波士頓;到了芝加哥,又忙忙地寫作業、改論文、過日子,轉眼間竟然又要離開了。午夜的洛杉磯國際航站樓仍然熙來攘往,已經有幾分亞洲的意思。在華航的櫃台足足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連安檢口的大哥都會用中文跟年輕姑娘們搭話。ANA的日文廣播,每個字都聽得清楚,可完全不能反應過來。到了登機口,睏意稀薄,轉頭望見剛才懸在機尾那一輪黃澄澄的滿月,已經昇起偌高,面容蒼白。

剛才從淺睡中驚醒,靠在舷窗邊,往外看星星和城市。為甚麼我們不在地面上隨便哪一點光亮裡呢。隨便哪一點都好。

各種雜亂的情緒積攢了太久,橫亙在胸口像一塊大石。雖然hb只不過比我晚走兩天,很快就會在台北碰面,但仍然拗不過去的難過。又想到暑假即將分開兩個月之久的安排,不明白這一切意義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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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回來之後那天,我們開車去印地安那沙丘(Indiana Dunes)閒逛。天陰,微雨,高大的沙丘上罕有人跡。踩著鬆軟的沙子爬上去,看細小的柏樹枝枒如何頑強地在流沙上生根,爬到頂上便可以俯瞰平平如鏡的密歇根大湖,再手腳並用地爬下去到水邊。那天湖水的顏色青綠瑩澈,映著黃沙,好看得簡直不真實。仍然只有我們兩個人,折了根樹枝在沙灘上畫字。近旁便是工業時代曾經繁盛的Gary 煉鋼廠和發電站,如果靠近看,有一片沙丘裡現在還混著細細的煤渣。

回家的路上便意識到,把一件穿了很久的牛仔布上衣丟在附近的一個賣場了。那還是高三那年寒假在香港買的,同年在美國留下好幾張照片。如今大概正好九年,好像功行圓滿,不翼而飛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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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把記憶往前推一點,是五月初LY考完general exam之後那天中午,到Inman Square找他吃飯慶賀。把自行車鎖好之後,突然有一個瞬間恍惚,發現滿街海棠花已經開得粉裝玉琢了,正午的日光下,有一個大叔在粉刷店面,就在他身後,花瓣飄飄灑灑。
這年復一年奼紫嫣紅、兩處分離、兵荒馬亂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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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11

俗话说

上星期最后一节满文课,读一份手稿,题目叫做muwa gisun,直译是“俗话”,内容看上去是初学满文的小朋友抄写下来的日常会话练习。E老师说,这份手稿是上世纪初采购于琉璃厂的,据不完全推测,大概是十九世纪初的产物。根据之一是满文词尾字母a, e, n经常出现的那一撇,由清初的朴拙渐渐沾染上汉字书法里捺的形式,变得越来越长。有趣的是,这份手稿里的词尾,撇得过长的地方经常被用红笔划方块圈出,因此一个合理的假设是,批改这份作业的人在有意识地矫正小孩子书写过于华丽轻佻的坏习惯。


会话开篇就是见面打招呼。“age si ya gusa?" "bi kubuhe fulgiyan i manju gusa." "先生(阿哥)您是哪一旗的?" “我是满洲镶红旗的。”接下来询问哪一部、带头佐领是谁、姓什么(他他拉)、叫什么(乐平)、几岁啦(十一岁)。

之后就开始问上学的情况,“能射箭了么”(还不行)“能骑马射箭了么”(还不行)“念书了么”(念了,汉满文都有,已经在念四书)“为什么还没念五经”(念完四书才能念五经)“汉字都能认得么”(认得的也有,认不得的也有)⋯⋯

每天很早就要去学校。“刚刚可以看到山的时候就出门了。”--按:这让我好想念北京的西山。“我们学校的规矩不一样。谁先背完书,谁就可以回家,背不完书多晚都不能回。我每次都是第一个回家。”讲的书都能懂么?“懂得地方也有,不懂的地方也有。”

问话的觉得应该教育一下这小孩。“阿哥你可不能贪图安逸,要好好用功才行。”“是(je)!不过我们学校的规矩可严,跟师傅(sefu)说有事都不让请假,哪儿有贪图安逸的份儿。”

下面好像另起一段。“阿哥您来啦?”“我来啦。”“请上坐?”“这儿就好。”“吃饭了没?”“吃了。” “吃几碗?”“三碗。”“吃了什么菜?”“羊肉。”“这么早上哪儿去?”“上学去。”“不进我家来坐坐?”“没空⋯⋯”

然后好像换了一个偷懒不上学的小孩答话。“怎么还没走?”“昨天想去上学,下大雨,没去。今天正想出门,大街上都是泥,又没能去。只要明天不下雨我就去。这种事着急不得。但凡能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去。着甚么慌呢?”

⋯⋯

后面还有很长,希望下学期还有机会读完。

一年的满文学下来,居然已经可以拿着康熙在出征路上写给太子的手札认读下去(此处水草甚好,只是天气糟糕),也对题本奏折大致的格式有了数。没有时间仔细钻研语言本身的渊源,但总觉得汉语已经成了套路的话,一旦字对字的译成满文,往往有陌生化的喜感。有一次读满文版《聊斋》里《长清僧》一篇,看原本含蓄的文言文被译成大白话,加了好多拟声词,往往忍笑不住。比如“一日颠仆不起”六个字,满语译文的字面意思大致是,“一天,啪唧一声(giyok seme)倒在地上”;后面“僧不自知死,魂飘去”,又被读成“和尚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魂就轻飘飘地(pio seme)走了”。眼前于是仿佛可以看到一出活生生的布袋戏。


虽然暂时不知道有什么用,还是打算下学期继续学。转眼间博士班进度已经过半,未来几年大概会碰到一些真正的困难了。也是份内应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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