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1/14

六月在夏天又去了海边(三)

今天夏至。工作到下午四点,决定出门去海边。而且要去就去一个远的地方。早就听说波士顿的公交系统里包括渡船,以及东亚系有老师住在城东南的Hingham,每天坐船上下班(!)。决心要见识一下。四点出门,四点二十下地铁,四点四十到达市中心,走到海边的长码头(Long Wharf),发现有一班五点开往Hingham的渡船马上就要开了,跑几步刚好赶上。进船舱还没有一分钟,就有船员解缆,关舱门,掉转船头,从挨挨挤挤的船坞里退出来,驶向开阔的海面。


波士顿的水上交通系统如上图。我今天走的是从左上角的长码头,先往东停一站Hull Island,然后折而向南,到达Hingham 船坞,大约四十分钟在水上。

人在海上的时候,哪怕只有很短暂的时间,都觉得陆地上的事情远了。船经过无数个小岛,岛上的白色灯塔已经隐没在浓密的树冠里,大概就是某次航班降落时看到的海里一闪一闪的红光所在。背对船头,太阳在西,城市沐浴在光线里,渐渐不清晰。云彩低低掠过,海像是比天要大而深。

想着这次没能带爸爸妈妈坐一次船,有点遗憾。大概几个小时之后,我妹会在旧金山那边,看加州海岸太平洋上的日落。

回程决定乘公交车再换地铁。经过一个一个平静的小镇街景,可以望见海那边波士顿楼群清晰的天际线,直到火车钻进地下,重新接近城市心脏。到家前(太阳还没有落),买了一个甜瓜味冻酸奶,上面放新鲜芒果和糯米糍。

又是一年。总是夏天才至,白昼便慢慢消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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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8/14

渺渺去来鸿

上次去看飞飞,是需要坐三个小时的汽车。当然没法和只隔着一道床栏的大学时光比,但总好过如今悬隔在大陆两头。许久不乘东西海岸间的航班,坐在那里五六个小时,数着手指,看航线经过十四五个州。到达旧金山已是半夜,又逢周末,机场水泄不通,好像全美国的人都跑到这里来享乐。

暗夜中看见飞飞和夫君冲我们招手。还是娇小纤瘦的身型,几乎看不出她腹中的胎儿已经八个月了。住在他们家客厅,旁边就是厨房,两个人忙前忙后,瞬间给我们变出一桌夜宵:烤红薯、黏玉米、疙瘩汤、满碗加州大樱桃。我们就乖乖地听她指挥,吃完睡觉,心里想着第二天一早偷偷跑出去到城里乱走。

后来早上阳光大好,果然就出去乱走,从靠湾的海边一直走到城里。又见街头的棕榈树、广玉兰、不知名的开紫色桃红色花的厚皮树,又见沿着山坡密密向上建筑的民居,墙刷成明朗的浅色块,太阳照不到的阴影里,铸铁栏杆上盘旋着雕花。走到上一次去过的Mission区坐下吃早饭,店门口排起长队的是面包店和男士理发店。正想着要再走到市中心的时候,飞飞电话追过来,于是等他们开车载我们一起到城里的亚洲艺术馆。

飞飞的夫君是个很实在的大哥。平时工作认真投入,也不想着出入文艺场所。但一旦被拖去了,就十分认真地看画拍照,直言自己的感受,不以被广泛接受的鉴赏标准为转移。这次刚刚交掉一个项目申请,也就专门拿出一天来陪我们玩。开车带我们去一个好吃的陕西面馆,在巨大的金门公园里转来转去,试图找到一个最近的停车位,然后给我们摘路边成熟的野黑莓吃。那果子除了个头比市售的黑莓小一倍,味道全沒差別。最后横越海湾到伯克利校园,电报街依旧,六年前的店面已经换过一大批。我想起当时和任可一起去过山顶看日落,于是沿着原路开上去。下午六点,日头还很高,天晴,西边的城市、海面和大桥尽收眼底。

人对景物的记忆,虽然不可能像摄影机那么精确,还是会惊人地在某个时刻纷至沓来。更何况摄影机也没办法记录下当时身边的人,以及心里最关重要的事。当时谁又能想到,六年后以什么样的心境重回此地?

晚上和大学同学聚会,到店快打烊才散。迤逦从城西开回城东,上山下山绕山,满城璀璨灯火。

第二天早上就匆匆告辞。这天海边雾气重,风紧,人出门就觉得冷。他们又送我们到机场。

飞飞说,别担心,这里天气到中午就晴了。后来果然是这样。

如果不是因为有父母和小猫的责任,也许会多玩几天。这样漫长的出行,对于猫而言,是无法理解的事。行前一面在收拾行装,一面暗自下决心以后尽量少出远门,让文字和物件代替人跑路。

但还是想要来一次。好像看到了就会放心很多。

我想未来几年我们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不是生活中具体的某种人和事,甚至也不首先是去理解某个国家政治制度、山川城市和价值体系的飞快变迁;而是某种更为恒久的、但在人到三十岁时变得格外突出的困境。是自我与他人期望的紧张感,是生长与衰老在我们自己身上发生的拉锯战,是接受存在本身带来的不确定性(在而不在、不在而在)。生活还能教给我们什么?教不会我们什么?给予过多少,又回头向你要求多少?而这一切又有谁在意?

我又想,也许解决方式不会是拒绝接受照顾他人作为自己的一种主要角色与责任,或在日常生活之外,盼望一种更为诗意的生活作为救赎。有人选择用文字打败时间,有人选择书画、烤面包、织毛衣、广场舞。重要的是给自己留下感受和表达的余裕,让当下、周围的人与事成为不断认证自身的源泉。

最近偶然见到张充和的一幅字和一首词,是写她长期旅居海外,收到故人来信,说她少时所作一幅仕女图在战乱中失去,请她找找有没有照片或影印件。

于是她以两首《菩萨蛮》回赠。其一云:

座上群贤掩墓草
天涯人亦从容老
渺渺去来鸿
云山几万重
题痕留俊语
一卷知何所
合眼画中人
朱施才半唇

我是看到“天涯人亦从容老”的时候,觉得有这句就很好。至于那卷书画,在与不在,在谁的手里,画中人如今何往,都是不企望答案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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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14

永遇乐

欢迎回来,夏天!我们刚刚度过杜鹃花、山茱萸、丁香和鸢尾的五月。现在满街金银花藤已准备好月白颀长的花苞,等着在某个清晨齐齐绽放--浅金色的凋落是后面的事。槐花开在高树上,路人往往在午后强烈的阳光下闻香抬头,才看到浓荫中晃来晃去的簇簇花影。浅紫色的绣球花还不见踪迹;骑车时裸露的双臂很快晒成小麦色。终于再也没有学校的事。天光云影下把熟悉的街巷横看竖看,想起好多六年前初到时的光景。

甫入六月,一场透雨下过,白昼越发长,黑夜越发短。夜里起来喂猫,总觉得天光熹微,梦里过去现在未来,时空暗中偷换。尽心尽力,陪伴家人在此地游玩不到一个月,三十天却又如何能报答得了三十年。

苏东坡驻泊在燕子楼,填词《永遇乐》,把暗夜中的知觉写得惟妙惟肖。「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其曲其圆,本是三更半夜无从得见,加此无理二字,却如同静物画里暗影中无来由的微光,给观看者照亮事物最至关重要的特质。「紞如三鼓,铿然一叶」,妙在把极轻淡的物事,赋予极清警的声响。五月下旬经常默诵这首,念到「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就觉得可以打住。「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是聪明人占了字面上的便宜。「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诧异于其忽作超脱语。再念到最后一句,「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才明白达观如坡公,也还是不能超脱--身在燕子楼,心念已想到治所徐州的黄楼。此生与身后,要依傍黄楼夜景而不朽。

那天毕业典礼,学校中心小小的场子里挤下数万人。前一天阴冷的湿气奇迹般地让位于晴空骄阳,每一片树叶都显得那么光鲜耀眼。我和J 穿着厚厚的红袍子,坐在另外数百个穿着同样袍子的人中间,徒劳地捕捉着远处台上的动向。很快我们就发现,旁边的本科生和硕士生们是如此神采飞扬,看上去比博士生方阵开心那么多。他们马上就要带着学校的耀眼光环去飞黄腾达、经世济人了。而我们呢,我们只庆幸这一切终归有个交代,在自我与机构的期待中求得一个暂时的认可。我们离开这里,加入一个超越地域的共同体,学校的荣耀于我们并没有什么用处。事实上,在看透了什么样的性格才可以在这里立下功业之后,未来想要回来的人恐怕也寥寥。

忘了是什么时候,用周邦彦的一句词作为博客的副题: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

修椽不是一天建成的,瀚海也没有那么容易跨越。感谢这个园子里红楼的荫蔽,愿你的荣耀在一代代人手里切实地传递下去。可是燕子有燕子的生命。将来人再访红楼,也不必想起曾经来过的燕子。

让我们再好好消受一个北国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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