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9/13

年末回归与游离

1.

前些天某人不在的时候,经常靠写毛笔字来打发睡前时间。好像只有全神贯注一笔一画写下去,才能既放松盯了一天电脑的眼睛,又不至于闷坐无聊。

慢慢地写字本身变得越来越有意思。写「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开头三点水,好像就看到水气氤氲,接着是好多草字头好多花木,接着是「所思在遠道」,好长好远的路途,在走之旁的最后一笔深深地捺下去。冬至前几天,写「歲暮陰陽催短景」,「日」字就在行間忽隱忽現,然后「天涯霜雪霽寒宵」--漸漸分不清那些雨雪,是點點滴滴寫在紙上,還是落满屋簷下,那些漫長的夜晚。

也有好几次,是苦思冥想到静夜,想一个问题想得兴奋起来,疲惫而久久不能入睡。好像久不动用的感受力和执着心,在独处的一段时间里被尽数唤醒,竟然让自己都有些惊讶。猫养成了进屋跟我睡的习惯,一边一只会打呼噜的毛团。等我好不容易睡着,凌晨五六点钟又会被她们叫起来,给一顿加餐。

和猫们日常生活中的互动,是由这样规律性重复出现的场景堆叠起来,以至于时间流逝的方向性变得不分明。由此就更感叹人可以从其他人类身上,发现层出不穷的新感触。昨日之我,与昨日之他人一样,渐渐隐去在年月深渊。

2.

也许人类时间的方向性,每到年末,总显得格外急迫。如铁锚沉水,弓矢在弦,再几个晨昏,这一年便成为过去。

某人签证又被审查,本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或许也因为是在年末,而给我带来比平时更多的惶恐。害怕他没有办法如期回归,害怕这一年要在等待中结束,好像一切其他的事情,都必须在他回来之后,才能获得继续发生的契机。

在共处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每个人都变得比从前脆弱。即使在恢复到独处状态之后一段时间,也仍然习惯性地伸手向虚空,寻求安慰。景与物越熟悉,越无可回避地指向空缺,反正离开的那一方,永远是要比留守的一方更逍遥。越馴服,就越无防备,越留恋牵绊。如果能接受这种脆弱感作为生活的常态,大概也算是某种心得。

某天跟G讨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说「相忘」可以解为对儒家所宣扬亲族伦常的反对,不去约束什么是人的「自然感情」。G则想要以生死与去留来解释「相忘」。又说起舒伯特C大调五重奏第四乐章最后一个乐句中的不协和音,好像是奔向无可避免的终结之前,一瞬间的迟疑,稍稍游离于当下。

在一年结束前最后几天,总想要写篇日志的这种执念,或许也可以归结为这样一种迟疑。

3.

明白了自我的脆弱,也就更能对周遭无所不在的他人之困境产生同情。有时候觉得,其实将来工作,能够为别人做的,其实也不过就是这一点。

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到一种未来生活的可能性,在不断的述说和信件往复里变得越来越真实。真实感还来源于那些豁然开朗的转折点--五月份在社科院楼下的某个早上、七月曼彻斯特街头的彻夜长谈、还有十二月面试前夜的旅馆里,忽然想明白下一个题目可以怎么做。如果天假时日,真的很想要把它们付诸文字。虽然知识的对象与结果都不属于我,但每一个知觉与识认的瞬间,则都是切实由我之心境发生。有这些,已经足够重要。

最终某人还是如期回来。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完整经历了重逢的欢喜、由欢喜而生过多的期望,又由期望而生失望,最后回归到离开之前的一种日常。于是窗外又飘起绵长的雨雪。我终于又可以恢复工作。

谨以此纪念将要结束的一年。并祝还会看到这里的所有人,新年快乐。

* Franz Schubert, String Quintet in C major, D956 - 4. Allegretto @ Tud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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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8/13

早期音乐

这学期除了找工作,做下来两件额外的事,一件是一年级拉丁文,每周四次课,今天期末考完了。第二件是参加了一个室内乐的小团体,是H校本科生某宿舍的传统,此前有朋友参加,辗转推荐。学期初有一个简单面试,给一张谱子就让弹,然后看大概过得去的就收。阴错阳差在面试结束往外走的时候跟负责的老师说我感兴趣早期音乐,老师眼睛一亮,说这个团体确实有演奏早期音乐的传统。后来果然分组被分给了一个学早期音乐大提琴的老师,得以第一次接触大键琴(harpsichord)。

一把小提琴,一个女高音,加上我,排演亨德尔的两首小咏叹调。每个人交一点钱,学期中一共上八次课,从秋至冬,十二月初参加一个小型演出。我们的老师是性情中人,每次出现都拖着大大小小三四件乐器。她还热爱针织毛线,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在一堆乐器中间淡定地织着手套。慢慢地知道她有一个男朋友,男朋友有一只长毛猫,他们在一场慈善义演中认识。她原本是学大提琴演奏的,一旦被早期音乐吸引,便跑去我们隔壁的Longy音乐学院读了一个学位。毕业后,因为没有找到固定收入的工作,因此需要看每个音乐季是否有演出团体临时招人,从早到晚排练、教课,此外还要到星巴克打工贴补家用。

早期音乐为什么那么吸引人?我所涉甚浅,但似乎已经尝到一点好处。在我自己学习现代钢琴演奏的二十多年(!)里,似乎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于打磨技巧、识记乐谱,最好再加上一点这里那里的表现,以期让自身对音乐的感受可以及人。这几个月以来的经历却完全不同:在我们演奏的这些作品里,大键琴的乐谱事实上是好几个伴奏乐器的汇集,一个键盘手可以同时扮演一个伴奏室内乐团 (Continuo Group)。最重要的声部是最低一行,其余的和声可以根据其他声部的情况来增减。另外音乐的行进竟然全在键盘低音的掌控之中;虽然大键琴声音不会和独奏乐器争抢风头,但少了它,独奏乐器就像花纹没了衬底,终究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在技巧不太难的情况下,可以多想、多试、甚至于开始和再现选取不同的段落加以强调。按照老师的话说,她在学“现代”古典音乐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在被权威的标准评价,好像弹漏一个音,就完全失去了让自己的理解得到听众的机会一样。但早期音乐的圈子更平等,每一个音乐家都抱着学者的态度进入乐谱,试图理解什么是比较合理的方式去呈现它。在这更加从容的空间里,每一次合奏都是一次探索之旅。

那天下午演出之后,我没有办法保持平静。街灯开始闪烁,天色迅速暗下来,这至少是一个像样的收束。莫若竟不管手头还有多少事情要做,先到城里去把面试要用的西服上衣买好。

后来果然买到了不错的上衣。然后就在短短十天之内,面试结束、猫也安好,赶在第一场风暴之前开车去采购了食物。昨晚又来第二场雪,势头更盛大,满城屋顶一夜全白,雪块在放晴之后的正午簌簌滑落。忽然就不再有明天一定要做完的事。忽然某人的签证就告通过。忽然间我在图书馆借书只能续借到明年五月底的毕业季……忽然学校平时最热闹的食堂,午饭点也变得空空荡荡。

也许早期音乐毕竟是这一切得以发生的过程中,最密不可缺的一环。等我拿到了演出录音,会想办法在这里放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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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3/13

場景一種

1.

週三傍晚的某鎮街頭,天色暗下來得很早,行人也寥寥。我和卡老師在一家星巴克靠窗的座位,一人一杯超級難喝的印度奶茶。街對面就是某校的主樓,每一扇窗戶都亮著熠熠燈光。

「我就只能送您到這兒啦,」卡老師說。「剩下的關卡要您自己打了。」

我凝視著對面巍峨綿延如城堡般的建築群,高大的輪廓在暮色中變得不分明,又多添了幾分神秘。場景感還真是很強啊。好像經歷一天的顛簸在路上,到鎮住店,回復體力之後,第二天早上就會有劇情發生。

那麼就讓劇情發生吧。

2.

第二天早晨七點,在旅館的暖氣嗡鳴聲中醒來,身邊是堆垛的枕頭,還有默默陪著我的小狐狸玩偶。窗簾拉開,晴天,地上白雪皚皚。

我就跟著日影走進這片園子。中午,某年輕教授的辦公室里陽光遍灑,綠蘿繞窗,生意盎然。和我聊完之後,他還要去上課。「每次學期最後一節課,我總喜歡做點驚人的事情,」他壞笑著說,「比如把這學期講的內容全都拆解掉⋯⋯」

在從建築A到建築B的路上,我和另一位年輕教授繞了好大一個圈。入職剛半年,他也還總是走錯路。但一邊聽他講日本古典文學,一邊走過圖書館、博物館和隱沒在樹叢中的迎賓樓,不知道為什麼,總讓我想起大學校園,從臨湖軒到西門,樓閣與園林連綿成片的樣子。

到達午飯所在的地方,迎面就看到仰慕已久的某教授,他溫顏相告:「趕快去拿點東西吃。一會兒我們開始問你問題的時候,你可就沒空吃啦。」

3.

下午四點,太陽已經西斜。臨時撥給我休息的房間,狹長的窗戶臨著四方的院子。院子裡的樹本來就高,投下的影子更長,交錯的小徑少人走動。這一切都與我所習慣的、充滿遊客和過往人等的校園如此不同。時間在這裡的流逝好像變慢了,念頭也有餘裕在冰涼的空氣裡凝結成形。好像忽然能夠想見在這裡生活的樣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個鎮上從來都不缺少隱士,卻看不到流浪漢。

給報告和回答問題的一個半小時裡面,發問從房間的不同角落像雪團一樣被拋擲出來,與回答在空中相碰,幻化成閃爍的一片。好像講者與聽者,我與非我,在這段時間里都暫時消弭了原本身份的區別,都戴上相同的面具,來參加一場規則給定的辯難遊戲。當遊戲結束的時候,局中人居然還有些不捨。又要回到那個被一個奇怪名字所指涉的「我」,那個等待得到一個工作的後輩,那個剛剛在這一天里給出了很多擔當,卻無法證明它們能夠被這樣一具肉身實現的「我」。

也許求一個安身立命之處的目的,一半也是為了能夠繼續參與這樣或盛大或短小的假面遊戲。每當一個人放下她或他的假面走了,總會有人接著戴上。有些假面則承載了過於理想化的記憶--比如很多年前離開的某教授,系裏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找到一個仿佛是她轉世一般的接班人。

但多少曾叱咤風雲的名字,初來時不也就只是你我一般的平常人。

4.

身體在第三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才開始說好累。
本場景模式已經關閉。若有後續情節,該是到新年之後才會發生。

回程火車駛過窗外雪原。從深沉的睡里驚醒的時候,天又已經黑了。
人生畢竟不會經歷太多次這樣的三天。而生活終究還是要繼續。南瓜車、聖誕樹,午夜的玻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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