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9/13

浮舟

火车行驶在英格兰中部的绿色原野上。夏日晴空,云朵如棉团,低低掠过大地。车窗外倏忽而过的是紫色黄色的苜蓿花,白身黑首的羊群,间杂着或卧或立的牛只马匹。时隔四年重到英国,见到的人都换了一茬,没曾想就在大陆间腾挪了一遍。

这次是到曼彻斯特开会,取道剑桥两日。去李约瑟研究所看他的手稿档案,获知许多《中国科学技术史》药学卷一直未出版的原委。李氏去听讲座时喜欢做详细笔记,然后分别归档。他会在大部分为英文的笔记里,把中国用汉字“中”来简写,而把西方用“西”来简写。好像这两个抽象的范畴之间的对立,惟有用中文才能最简捷直接地表达出来。此外还有大量的通信。博士论文最后成了一个几乎没有利用档案的研究,希望下一部分工作能够换一换。

在伦敦等车的时候,发现当天刚好是廉的生日。到剑桥火车站之后,在旁边超市买了一盆马蹄莲送给他们。果然还是当年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承蒙他们把卧室让给我住,一起吃清淡美味的事物,短短两天两夜,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屈指算他们来剑桥,也已经三年了,也许一两年之内,就会回京教书工作。

剑桥的大部分院系(department),相较于学院(college)而言,都算是新生事物。因此主图书馆与各院系的建筑,都颇为现代。据说主图书馆因空间狭小,不得不将书按大门类分开之后,再按书尺寸大小排列上架,以求得最大的容纳量。各个学院内部的图书馆则各具特色。去了国王学院(廉所属的学院)和达尔文学院的图书馆,前者古雅华丽,满室琳琅;后者简洁大方,又凭水临河,别具风味。在Magdalene College看到十七世纪学者Samuel Pepys著名的日记与藏书收藏处。李约瑟研究所所在的罗宾逊学院则僻处校园西侧,走出去就是树林与乡村住宅。往学校中心去的小径要穿过溪流与草地,树影交叠中惊现白牛,水上有白天鹅与大雁。

剑河上的方头平底船称为Punt。白天河上商业运营的游船船只纵横,阻塞港汊。我们傍晚出发,到Siyuan所在的圣约翰学院借了他们自己的小船,水面上就清静很多。 廉撑船的技术已相当娴熟,中间遇上一阵雨,就在桥下暂避。看见三一学院的船上,有人载酒顺流而下,夕光中大树婆娑,塔影孤峭。夏季学生都不在校,只有暑期学生,整个校园都似在休憩。波光橹影中人如微醺,说些故国往事,几个世纪就这样没有踪迹地过去了吧。

回程又勾留伦敦一日。在Bloomsbury和出生长大在此地的T同学喝茶聊天,又去大英博物馆看了新近落成的瓷器展厅。伦敦的高树深巷,让波士顿的灯塔山立刻相形见绌,因街道房屋格局都狭小不少。我们从大英博物馆往南,穿过喧嚣热闹的Covent Garden(旧日花市与剧场集散地),到查令十字街,再向南过河,一路游人如织。四年前亦从这座大桥上走过——那时“伦敦眼”摩天轮还未落成。和T告别后,又乘地铁到诺丁山一带逡巡,沿着小巷走回旅社一带,在海德公园的长椅上默坐,直到九点太阳落山。

你说未来几年注定会辛苦,我也明白。但无论如何不是为自己,而且即使辛苦,也没什么。好像不再热衷匆匆经过一个陌生国度,假装隐身人,观察描写周遭风物。自己的生活,是否能因旅行而增色,好像也变得不那么重要。出差与旅行可以不必区分。重要的是与具体的人与事物建立联系:询问、倾听、交谈、触摸、书写、重回、改变。自己的生活如何,并无足惜;而感到时光有限,必得为周围世界与他人做些什么的愿望,日渐强烈。

旅社之夜睡得颇不安稳。夜雨敲窗,时急时缓,旁边两个说葡萄牙语的小姑娘一直收到手机短信。当她们终于入睡,我兀自还在想自己的事情,一会儿是久远模糊的人物面目,一会儿是论文片段。想到两个星期之前的芝加哥,穿着婚纱、神情调皮而严肃的猫,她将要前往大西洋对岸的港口城市。想到远在大湖北岸的H同学,他从中学的操场跑道那头走来,眼镜片反光,眯着眼睛笑。想到七月夹带着烈日、暴雨和彩虹,一阵风似的过去。在旅行结束的尽头,有一个人带着小猫,在老地方等我。


King's College in twilight


Family of Swans by River C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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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13

独立日

算起来,上一次夏天在此地过还是五年前。当时我和BU的几个朋友,沿着人山人海的河岸,上下找寻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而不得。开玩笑说,波士顿独立日焰火,一无可看,只可看看独立日焰火之人。头顶蓝星帽、身穿红条衫、脚蹬白色旅游鞋,带好全套野餐家当去看Boston Pops爱国歌曲演唱会的群众自然是一类,看之;或秀肌肉纹身、或烟视媚行,名为看焰火实则想要被人观看、继而去酒吧彻夜狂欢的少男少女又是一类,看之;另有持三脚架、广角镜头,早早占据有利地形的摄影达人,或驾一叶轻舟,飘然而来、戛然而去的神秘人物,亦看之。至于像当时的我们那样,初来乍到,连焰火从哪儿放起都不晓得,结果糊里糊涂走错方向,到焰火腾空时视线恰好被楼挡住,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却也其乐融融的异乡人,看到也可以大发一笑。

今年独立日,白昼苦热,天空是凝滞不流动的蓝,定睛观看,好像就能看见人间蒸腾出来的热浪冉冉上升,在高处凝成一朵朵严肃而崔嵬的小云。在云层的彼端,好像有金盔金甲的天神战斗正酣,全忘了人间的祸福。在这样的天气里,还能精神十足工作的人(比如hb),则近乎于神。而余下的凡人,一场煎熬过后,也不会白日飞升,也不会成蝶,还是那个沉重肉身。因为国庆节,店铺都闭门歇业,我在空调劲吹的楼里闭锁一天,又觉得身体酸重。傍晚回到家,推开门一股热浪,两只猫都趴着不动。我也顺势放下包,坐倒在地板上,靠着书柜就睡着了。

晚上又回到hb实验室。两个人守在空空荡荡的顶楼,跟值班的巴基斯坦保安一起等着看焰火。我问hb说,为什么现在很难像几年前那样开心起来,又为什么会常觉得孤独。潜意识里,我不喜欢看到我们的将来被闭锁在这样一个充满了仪器、术语和无菌间的地方,人与人争竞着去分析与阐释一小部分自然世界。hb说,是不是这种隔绝,正是置身于大洋这一侧的一种礼物,让人只得不遗余力地沉潜到眼前所做的事情本身上面去。若某年回乡之后,或许最想念的,也就是这冗长而纯粹的孤独。话没说完,焰火已经腾空而起,绽放出层层叠叠的幻彩。我们两个和巴基斯坦保安,都不约而同用英文喃喃自语: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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