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7/12

长为远行客_3

4.

已经说了很多的话。

现在只想贴几幅这次看到的画。


Johann Peter Hasenclever (1810-1853)
HIERONYMUS JOBS AT HIS EXAM (1840)
在莱比锡美术馆看到的。同一系列的还有Jobs博士在乡村学校教书,一群顽童跳上跳下,以及Jobs博士成为孤独的灯塔守夜人。此图献给所有考过或即将过博士生资格考试的同学们。。



Max Liebermann, 拔鹅毛的女人们(1871)。
在莱比锡第一次看到Liebermann的画,后来又在柏林Alte Nationalgalerie 看到更多。他不是天才灵气夺人的那种画家,但自有其动人处。


Albrecht Dürer, Self portrait as Ecce Homo (看哪,这人), c.1500.
在慕尼黑旧美术馆(Alte Pinakothek)看到的。艺术家以耶稣形象出现,无法形容的感动。


最后,Anna Dorothea Therbusch, 戴眼镜的自画像 (1777)。在柏林美术馆(Gemäldegalerie)看到这幅画。安娜,近视、不美、脾气差,柏林旅店老板的妻子,中年以画艺游历巴黎,成为狄德罗的情人。后来回到普鲁士,为弗雷德里希二世作无忧宫壁画。作此自画像时,她已经五十五岁。


谢谢你,安娜,在满眼花团锦簇的洛可可时代里,画下你自己戴着眼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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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为远行客_2


3.

在莱比锡的住处就位于火车站后。背着包敲开旅店大门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很久没有住过青年旅社了。

四人间的宿舍,已经安顿下两个同行的德国小姑娘,两个人都是苹果脸颊、金发,说起话来还颇腼腆。看上去像是暑假出来旅游的高中生,都带了自己惯用的被单,也是为了省钱。晚上关灯之后,还能听见她们在上下铺之间递东西、悄声笑,然后沉沉睡去。

那夜远方的天空有雷声,随后便是密密的雨。好像回到混沌未开的记忆深处,初次独自和朋友出门旅行。陡增的亲密感让人不知所措,只顾着说笑,总有一个人先累了睡着。

到德累斯顿的时候,已经不那么局促。奇特的是同屋住客有一位澳大利亚老先生,已经九十五岁高龄,还背包住青年旅店,说他这次又是应朋友邀请来品尝当地今年的新酒。后来又在汉堡碰见刚刚周游了大半个欧亚大陆的香港小哥,以及淡色瞳孔淡色头发像从伯格曼电影里走出来的北欧美人。但无论当时聊得多开心,离开时都没有抱着留下联系方式的念头。

小时候最喜欢想像和玩味的,便是各式各样的相遇。哪怕是像这样抒情一下: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现在已经不期待在任何情形下遇到的人,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改变自己的人生。就连那光亮本身,其意义也不在于将来记得或忘却;它只照耀在那已经过去的时刻,不延续,亦不消灭。


Tucker在莱比锡青年旅社;注意宽大的德国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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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6/12

长为远行客_1

1.

上星期六清早,我在从汉堡到吕贝克的郊区火车上睡着了。隐约知道车在向东北行驶,太阳在厚厚的云层后面时隐时现,窗外低平的北方原野遂忽明忽暗。列车的终点是特拉瓦河口海滩(Travemünde Strand),一个从名称上推断应该能看到波罗的海--也就是德国人所说的东海--的地方。一个月以来,陆续走过了德国的四五个州,也看饱了各式各样的古老建筑。因此这次北上,除了想看以海上贸易起家的几个重要的汉萨同盟城市(汉堡、吕贝克、不来梅)之外,只怀着一个到海边走走的简单念头了。至于是东海还是北海,倒也不太重要。

特拉瓦河口是个小镇,回吕贝克的火车每小时一趟。从只有一个月台的车站信步走出来,跟着其他游客,不远处就是沙滩。天气还太冷,没有人下海游泳,沙滩上黄澄澄的藤椅们(Strandkorb)显得颇为寂寞。此刻云散日出,极目远望,想像海那边就是北欧。

在栈桥上碰见一个来这里度假的德国人扬。扬来自西法利亚,一身黑衣,外貌冷峻,谈吐却惊人地温和。后来读到海涅描写西法利亚人的这几行诗,我便马上想起他:


Sie fechten gut, sie trinken gut,
Und wenn sie die Hand dir reichen
Zum Freundschaftsbündnis, dann weinen sie;
Sind sentimentale Eichen.

(他们剑法好,酒量也好,
与你执手订交
然后落泪;
多愁善感的橡树。)

听说我这次只能在此地停留一个小时,并且已经订好晚上在不来梅的旅店,扬惊讶地说:

“你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地走呢?晚上这里会有露天篝火,人们会在海边跳舞、喝鸡尾酒,看巨大的游轮出海⋯⋯”

他顿一顿,又说:“我在北海和东海附近工作十几年,最喜欢来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可你却只能停留一个小时。多遗憾啊!”

我完全无言以对。坐在回汉堡的火车上,发现自己对接下来的安排意兴阑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旅行从到达海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结束了。


据说托马斯曼描写过的沙滩藤椅,十九世纪末流行于德国北部,有防风设计。。

2.


而奇特的是,只有在旅行结束之后,才慢慢生发出记述它的愿望。


这么说来,我实在是应该感谢扬。


从六月底以来,有数的几个周末几乎都在路上。先向柏林东南去了莱比锡和德累斯顿,在萨克森选帝侯的宫殿里看到拉斐尔的圣母像;休整一个星期之后,南下到巴伐利亚,从纽伦堡到慕尼黑,又到了多瑙河上的古城雨堡(Regensburg)和慕尼黑西面的名城奥古斯堡(Augsburg)。回柏林四天,又定下汉堡和不来梅的旅店,然后决定,离开之前的出行,可以到此为止了。

这次拿着hb的好相机,作为练习,到处都拍了些照片。开始能够体会到相机参数的细微变化与光影的互动,以及要耐心地尝试多少次,才能留下禁得起琢磨的也许一两张。

另外,有些地方比如雨堡,轻易就可以找到无数个拍照的角度。那景观与人之间似乎拉开一定距离,可以大大方方摆开一个游客的架势,观看、撷取、来去自如。然而在慕尼黑和汉堡,我却经常无法端起相机。无数陌生的景物人事在你周遭显现然后消失,要多全神贯注,才能全身而退。

在离开慕尼黑之前的一个上午,我无意中经过市中心一片街区,其建筑破败阴森,和玛丽安广场一带的拥挤繁华似乎不在一个时空里。转过街角,才看到一块不起眼的公告板,说明这里如何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成为纳粹社会主义工人党的势力中心;大规模的焚书就发生在旁边某个广场上。二战后美军拆除了大量纳粹建筑,但保留了一部分作为临时办公场所,后来竟然改建为音乐与戏剧学校。

我望着藤蔓覆盖下的剥落墙垣,感到强烈的不适。与柏林的众声喧哗相比,慕尼黑对过去竟然如此缄默。面对这一切,我迟迟无法举起相机。


雨堡天际线,桥下是多瑙河
***
一部分照片上传到了新浪的图片博客,不用翻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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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12

柏林天空下


1

正午十二点的公寓窗外,天空慢慢地暗下来了。不用说又是一场雨。来柏林将近三个星期,有一半的日子都需要带伞出门。所幸入七月以来,雨水已经不会让气温骤降十度,去买一双厚鞋子救急的念头也可以打消了。

我住在柏林市东南方向的新科恩区,当地居民以土耳其移民为主,因此满街都是卖烤肉夹饼的小餐馆。不宽的街巷,两边是联绵的公寓楼,楼高不过五六层,每户有阳台,楼道里还有不算讲究的彩色玻璃窗。公寓结构简单,没有厅,但每间卧室都很敞亮,且屋顶很高,外面再热,房间里都不觉得。转过街角便是地铁站,如果顺利的话,二十分钟可达市中心。但有时部分线路也会故障停运,像上星期一次大雨,环城铁路部分站点瘫痪,不得不绕道好远才回到家。

每天生活似乎都很忙碌。过去的一个星期,白天从九点到下午三点在柏林国图抄资料,其它的时间大都花在上网查阅出行线路上。也许傍晚天气好,想带上相机和小熊去什么地方走走;也许周末要离开柏林,于是要买火车票、订旅馆。虽然这本身算不上什么难事,但还是令人颇为疲倦。在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前,居然可以如此具体地预想和规划在彼地的行动路线,甚至不小心看到大量别人拍摄的照片——那么我再依样画葫芦地到此一游,又有什么意思?


2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用来扬名立万的地标。但柏林的特别之处也许就在于,这里的地标常常是不在场的。已经不复存在的墙、夷为平地的宫殿和这些事物所代表的意识形态之对峙,却比具象的地标更强大。你走到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提醒你,想想你现在在哪里——而墙又在哪里?你看到任何一个被脚手架包裹起来的建筑工地,那个声音又浮现:这里原来(二战前)是A,后来(冷战时代)是B,将来我们要把它建成C。连街头的公益广告都在提醒人们:“我们应该怎样改变柏林?”

应该怎样改变柏林?离墙倒塌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为何仍然如此焦急?急着要驯服什么,或是抹去某些令人不适的痕迹?

于是我开始试着建立自己的地标网,而不出意外的是,它们经常疏离于游览线路之外:

——有一段时间,天天早上在弗雷德里希街车站换车,这里曾经是东西柏林交界处的重要盘查关卡。从这里乘公交车向北去医学院的路上,有一家邮票专营店,已经有七八十年的历史,在这里买邮票的人都要先朗诵一首任意语言的诗歌(我那天不争气地乡愁袭来,泪洒当场)。

——波茨坦广场的国家图书馆与柏林爱乐隔街相对——我并不是很欣赏这两幢建筑金光闪闪的外壳--但在那里可以看到各种年龄的德国人埋头读书,累了就到食堂去买咖啡,最好的是热茶一杯五毛钱,一直供应到晚上八点。但柏林水质似乎偏硬,泡绿茶总觉得不对味。

——柏林墙现存的最长一段被称为“东边画廊”,通往那里的“上木桥”(Oberbaumer Stücke)是世界上最早的铁路人行两用桥之一。我过桥时正是黄昏,桥上有吉他手和鼓手演奏音乐,那鼓点倾泻撼人肺腑。走到“东边画廊”大概一半的时候,无意中望见街对面有马戏团的帐篷顶,竟就像是电影《柏林苍穹下》里面那个马戏班的样子!

——对西柏林还没有太多了解,但动物园一带无非就是与东京银座相仿的旧日繁华。 而东柏林的旧建筑有一种隐忍的美,更好的是日常生活仍然在布满涂鸦的建筑内延续。海涅广场附近有一颇隐蔽的池塘,周围都是安静的居民区,有一幢楼的侧面涂鸦竟然是蓝天白云。浓密的树阴下遮蔽着晚饭后闲谈的人们,有的房屋甚至与树木连为一体,屋后有孩子在当街嬉戏,踢旧皮球,推小轮车。

3

也许柏林每每让我动容的地方就在于,无论改变的力量披着何种意识形态的外衣呼啸而来,总有一部分生活面貌是它无法触及的。这一部分游离与向内的精神体验,让往往是最为平凡的角落,焕发出独有的光彩与尊严。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内里与表象之间的疏离,使得德语不好的陌生人如我很难进入。如果倒退若干年,当然可以加入年轻人群体里去沉醉狂欢——也是一种与社会进步的宏大叙事疏离的方式——消弭彼此界限。差异与疏离固然不令人陶醉,但在此情形下,要比cosmopolitanism畅游环球都市的空洞承诺更真实些。

于是在工作和计划旅行的纠结之余,我仍然拥有相当一部分独处的时间。这部分空洞似曾相识,无法填满,三年前躲在日本东京小屋里码字的时候,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然而在经历了更加饱满和具体而微的共同生活之后,也许今后不会再主动去寻求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放空自己了。只要愿意找,熟悉的环境和日常生活中都有憩息之地。

仍然会继续去发现去游逛。也许到旅行结束的时候,会有不同的结论。


Oberbaumer Brücke


西里西亚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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