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15

12/31 哺乳记-2

3.

有时候觉得,所有这些困扰,部分程度上是一个再现(representation)的问题:为什么看不到一幅画、一座雕塑、一篇小说,来描写蹙眉哭泣的哺乳中的母亲?为什么哺乳中的母亲们总是充满爱意、含笑望着怀中露出满足微笑的婴儿?为什么她的表情永远平安喜乐,看不出疼痛与劳累?

然而那个祥和、满足的母亲形象,确实是可以真實存在的。至少在某些时刻,比如某个周日,阳光美好的午后,她在哺乳之后沉沉睡去(其实10分钟后就需要补充奶粉),猫也在各自习惯的地方睡着。我看着她的小脸蛋,陷入了一种甜蜜、恍惚又有点忧伤的情绪里。人懒洋洋的,不爱说话,也不愿想除了关于她之外的其它事情。肌肤相亲,血乳相连,我有点忘记了她其实已经离开我身体,就想要这个瞬间永远延续下去。也许多年以后回忆起来,当然会选择记住和再现这样的瞬间,而不愿再提及其他。

孩子满月的那个周末,我发烧病倒,右侧乳房发红、肿胀、灼热,判断是乳腺炎,到医院开了抗生素吃下去才好。由于这次意外,我昼夜不息地用泵将奶水吸出,防止蓄积在体内引发新一轮的炎症。痊愈之后,奶水反而变得比以往要充盈,孩子也好像忽然学会了吮吸,哺乳的时候不需要小心翼翼,也不会疼了。每天都可以抱着她、倚在靠垫上哺乳然后哄她入睡,半夜起身也不需要披衣去厨房配奶粉。然而自己已经不像开始那样痛苦地向往那个理想的母亲形象。五周、六周,她开始会笑——微笑、眯眼笑、咧嘴笑;七周、八周,能自己咿呀学语、目光跟着我在房间里打转……就在此时、此刻,那么多值得我注意的变化在发生,要给她回应,分享她的快乐和苦痛。已经熟悉了那些再现的套路(representational tropes),竟然也就可以不再试图将自己代入。也就少了许多烦恼。

4.

在有了一点点余裕之后,意识到哺乳和育儿终究还是技术问题。技术问题就有确定的底线,和花样层出不穷、但殊途同归的若干种替代路径。因此是把奶水泵出来还是亲自喂、定时哄睡和唤醒还是随便孩子喜好、睡摇篮、小床还是大床,都是受到各种变动中的限制因素决定的,不是什么生死抉择。当周围所有声音都告诉你,母乳喂养的婴儿将来聪明、不容易肥胖、不容易生病、连大便的味道都比奶粉喂大的孩子要好……的时候,你心里就明白其中一定有问题,因为这听上去已经不像一个技术问题的最优(但非完美)解决方案,而更近乎于说教。

人生苦短。哪里有那么多闲功夫去为别人的说教而烦恼。

然而真正需要倾心费力去应对的,还是一天一天的耳鬓厮磨。大人的一天,相当于孩子的五六次熟睡与清醒的轮回,每次都不能轻慢。她一笑,窗外的凄风苦雨、古木枯枝都焕发光彩。她漆黑清澈的眸子,看住我,瞳仁里面有小小的、母亲的倒影。她皱起眉头、哭得面红耳赤、怎么都哄不好的时候,我的快乐好像也经由抱着她的手臂被吸走了,开始想起诸多忧伤的事情,几乎无法站立。然后一觉睡醒,一切悲欢又重来一次。

2015年的最后一天,就在她均匀的呼吸中度过。年初希望自己“更加能夠瞭解飲食、起居、情慾與親密關係,碰觸生命若明若暗的存在”。结果一年中的所得,是大大超乎预期了。

感到无比脆弱。同时盲目地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守护她,在动荡的世界里安好地长大。

祝新年一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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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5/15

6/18 旧帖一则

五月底某人来看我,开车出去郊游。离开学校不远,就是茫茫的郊野,还未长出庄稼的农场。继续走,渐有起伏的山峦,路在林中蜿蜒,偶见一个白白的邮筒,就知道侧畔有人家。

路上停下车,救了一只爬在路中间的乌龟。从后视镜里看见某人跑过去,捡起乌龟,招手示意对面开过来的卡车停下,跟司机交谈两句,然后兴冲冲捧着乌龟回来了。

那龟比手掌大,不知几岁。过一会儿渐渐在仪表盘上方爬来爬去,伸出头看着窗外。我们继续往前开,开到一条小溪,说不如就把它放在这儿吧。路窄,怕挡别人,就把车开上了路肩。没想到车身一沉,陷进了松软的湿泥里。先放走了乌龟,试着开动车轮,因为不是四轮驱动,只会越陷越深。那地方临近一条小河沟,地势低洼,蚊蝇出没,甚是恼人。钻回车里,说没办法只能打电话叫911急救了。

山路僻静,我们往上风头走一走,可闻到野花香。来往的车辆稀少,偶有人看到我们受困停下来询问,也只能抱歉地表示无能为力。谁知又过了不久便有一辆车子经过,里面开车的是个少年,旁边坐着的中年女子大概是他母亲。车子停下,后排出来了爸爸,模样质朴的大叔--并不多话,叉着手看了看我们的车,便问我们有没有驾照。看过之后,点头说可以帮忙,和儿子耳语几句掉头开了回去。再回来的时候,爸爸开着小型拖拉机,儿子仍是开车带着妈妈跟在后面。到了跟前,父子俩便从拖拉机上卸下一条带钩铁链,有人手臂般粗,指点某人将钩子钩在我们车上,然后他开动拖拉机缓缓拖动,我们也在车里挂上倒车档,轻轻踩动油门,车子便悄无声息从泥坑里退了出来。再三谢过这一家人,他们便沿来路回去了。

有时候会想,这一家人不知是不是那只乌龟请来/变出来/变成的/来救我们的。

好运气也无法预料,坏运气也是。人总是倾向于记得一些难以解释的瞬间;芳香与浊臭,救人与自救,境遇转换如反掌。令人感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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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15

11/26 哺乳记-1

1

平生感到最深远的困意,是在产后第二天。记不清一天多少次,婴儿一旦因为饥饿而啼哭,我就笨手笨脚地把她抱起来放在胸前,试图哺乳。两个人,四只眼睛,都盯着她翕动的双颊,期待听到一星半点吞咽的声音,以安慰自己她确实吃到了那传说中宝贵的初乳。初次哺乳带来的刺痛和不适感很快转化成更深重的疲惫。经常在哺乳过程中,感到一切外界事物都变得模糊,而自我的意识慢慢坠入黑甜深渊,再也无法与它们碰触。到了半夜,我们终于忍不住请护士将孩子带到婴儿房代管一段时间。由于鼓励母乳喂养的刻板规定,他们却拒绝给她喂食奶粉,而是在三个小时之后又推进病房来将我们叫醒。

后来我再回想在医院的四十八小时,总觉得是因为缺少足够的休息,才让我的奶水难以为继。带孩子回家后的前两天,我和某人几乎昼夜无休,我哺乳,他哄睡和换尿布,还要担心她是否没有吃饱。有一次,他抱着孩子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发呆半晌,打开许久未动过的电脑,给能想到的亲友发信周知。第三个这样的晚上,我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给她喂点奶粉呢?”

小辛夷咕咚咕咚喝下六十毫升配方奶之后,收起泪水,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三个多小时之后。这对于若干天昼夜颠倒的我们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休憩。

提倡母乳喂养的宣传,作为当下的norm,使得网上几乎搜索不到任何支持其他选择的异议。哺乳,是“女人天生的技艺”(the womanly art),永远是孩子最佳的营养选择。美国儿科医师协会推荐婴儿从出生到六个月之间只吃母乳(exclusively breast fed),而且警告新手母亲们,任何试图跳过一次哺乳、使用配方奶或安慰奶嘴的行为都会对母乳喂养造成负面影响。尤其产后一两周,是建立哺乳关系的最关键时期,母亲应该随时满足孩子的需要,也就意味着24小时内喂8-12次,这样才能充分刺激神经中枢,让乳腺释放出潜在的能量。简言之,哺乳可以被看作市场经济中的供需关系(supply-demand):需要越多,供给越多,违背了这个规律,将一部分需要用其它方式满足,供给就会下降。

多么经典的市场经济价值规律,投射在初为人母的女性身体上。如果我们的乳房,需要扮演一个优秀(唯一)供应方的角色,那么我们能不能也讲究一点劳工待遇和工作伦理?是否为了满足需求,就要没日没夜加班,哪怕伤口还在流血,严重缺乏睡眠?

2.

如果我身在家乡,现在应该已经被喂下去无数的汤汤水水。亲戚们在微信上好心地指点食谱:花生炖猪蹄;鲫鱼炖豆腐……总之乳白色的汤,喝下去才能奶水充盈。身边的父母也一直担心我胃口不佳。然而我某天忽然想明白:哺乳的女性,应该是因为身体每天在大量输出奶水才需要吃饭,胃口自然健旺。但我在产后几天都因为缺睡、腹胀、出血而精神恹恹,奶水不够,哪里会有胃口吃饭?单吃饭一项,是没办法解决问题的,更何况肥腻的汤水,吃到胃里不过也就是脂肪、水和蛋白质而已。

食补的逻辑,是将人的身体看成与天地万物感应的小宇宙,将一种善意的诗意想象,当作颠扑不破的真理,通过人情社会的千万孔道,试图去解释与摆布母亲的身体。自己做的研究,天天面对这一类诗意想象,早已祛魅不信。拒绝盲目进补,就相当于是拒绝强加于己的人事关系。

这与此地专业团体坐大,将实验室知识推衍为放之四海皆准的金科玉律,似乎达到了殊途同归的压迫感。

我夹在中间,想象自己疲弱的神经回路,或失调的气血,总之都不能满足嗷嗷待哺的小女儿一点并不过分的需求。才初为人母,就已不合格。

事实上,我的奶水是在产后一周之后,自己的身心状况明显恢复的前提下,才开始变多的。儿科医生给了非常中肯的建议,并且鼓励我们优先以补充配方奶的形式,至少让孩子吃饱。产后十四五天的时候,我的乳房开始在夜间胀满,听到孩子哭泣的时候,会自己滴出来(这叫做let down reflex)。传说中至关重要的前十天,对我而言似乎只是个前奏,而那么多泪水和焦虑,现在想起来都完全无必要。过去三个星期,过得真像三个月,每天深夜起床哺乳、配奶粉、温奶瓶、喂饱她再慢慢哄睡着的无数个小时,都彼此重叠交错,不知今夕何夕。直到今天晚上,我终于能不靠配方奶,将她喂饱一次。然而事情为什么要这样难?又或者为什么,看上去只有我觉得这样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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