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3/15

7/23 无地自容



1.

每天都在不同的时刻,会有被困住的感觉。又知道其实没有人可以怪。他们只是不能不做他们自己罢了。比如我若爱一个人,就必须接受这个人所爱的其他人,按照他们自己的逻辑,进入我的生活,避让不及。又比如我若自爱,就必须接受与还未出世小朋友的特殊关系,接受别人好意劝说我不要喝酒、规律作息,也必须接受小朋友与其他人同样真实存在的特殊关系。她将来长大以后,也会自己选择制造或中断这些关系,也会有自己的苦恼。

小时候爱一个人,只及一点,不顾其他。然后慢慢地看着爱过的那些点,逐渐隐没在世间,或辗转在他人身上出现,却觉不如当时那么可爱。现在爱一个人,就是要目光越过这一点,看到种种不那么让人兴奋的其他,然后决定继续爱,继续生活。继续应付高温天气和自己不喜欢的颜色花样、说话方式。因为,所有这些人和事,究竟能对我造成什么伤害呢?并没有。反过来,我的沉默与不合群的存在,大概也不会对他们形成困扰吧。

2.

每次幻想逃离的时候,就想起上一次真的只身出走的时候有多么伤心。还没到飞机场,就开始猛烈地想念。在小本子上画想念的人和猫。在旅途中遇到挫折,错过火车、或在机场无端耽搁,会有世界弃我远去的绝望,想去做一些暴烈的傻事。

但终究不会去做。已经学会用一些易得的东西安慰自己。最易得的当然是能用钱买到的。

德加在谈到他画的女人时,说是想要捕捉那样一些瞬间,她们像猫一样,舔舐梳理毛发,没有任何自我被观看的意识。因此那些画面都像从钥匙孔中窥探。另外,德加也这样说过:”女人不识字的时候,我最爱她们。“其实这话若抽离了上下文,把”女人“换成一个抽象的被爱的存在,倒不会让我生气。我看到生活中的他人,呈现出这样不自觉的状态,有的时候还会觉得由衷羡慕和怜爱。

所以,因为写字写不出来而怒气冲冲的我,大概确实就因为太具备”我“之自觉,于是就不那么可爱。

3.

在里昂度过一年中最热的一夜。老城院落顶楼,没有空调或电扇,竹帘半卷,偶尔会传来摩托车、人语、以及同样不清楚的一些风。因为真的很热,感到皮肤毛发和空气的界限变得不甚分明,微微晕眩,好像要融化在这样的夏夜里。因为没有纱窗,所以不开灯,这样不会招蚊子。我和熊各自洗了澡(想起大学时代的澡堂,那样裸裎相见),我侧躺在榻上,她仰卧在地毯上,中间隔着放有细小茶杯、咖啡壶和干燥了的莲蓬的茶几,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

熊是在里昂旧城中心的马车喷泉旁边,遇到现在的爱人的。那座雕塑,出自后来以自由女神像成名的雕塑家之手,最近市政府又对它进行了改装,让马鼻子里喷出雾气,熊一再保证说冬天的时候还是满好看的。那个人的工作,是歌剧院做布景的雕塑家。夜深了,睡着之后,听到他开门的声音,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不知为何,虽然这样热,睡得倒比前一天在旅馆空调房里捂着被子要好。小朋友也很老实。

而再向天南,到地中海边,我所认识的小猫也要有一个小孩子了。那天匆匆一见,辞不达意,明明可以期望的再见,并不因为住在两个国家而减少,但她走之后,还是流下眼泪来。

为了一个许诺,而千里迢迢来见一面这样的事,毕竟还是可以做到的。但见到之后,发现各自需要处理的生活经验,比大西洋还要深广,这才是彼此无法触及,只能微笑致意的场域。

4.

叫做”无地自容“的那首歌,其实最后唱的是”却从没有感觉,我无地自容“。

不过确实是这样,现在不是从前的我。

让我们赞美时间,以及时间当中无处不在的遗忘。

7/14/15

7/14 法兰西

今天是巴士底日。六月初到法国领馆签证的时候,小小一个接待厅,墙上就挂着一幅攻占巴士底狱的宣传画,等候无聊,就慢慢读上面的文字,包括一些当时的歌谣。大革命确实是奠定现代法国国家自我认同的核心事件,但并非是自1789年之后一直如此。事实上,巴士底日成为国庆日是在1878年,距离大革命爆发已将近一世纪。

从法国回来之后,读了同事Phil Nord的一本小册子,《印象派画家与政治》,感触颇多。梳理法国十九世纪跌宕起伏的政治进程,前五十年见证了大革命的狂热与蜕变、拿破仑的第一帝国的兴衰、波旁王朝复辟、1830年革命将政体推向君主立宪制,1848年革命建立的第二共和国很快被路易·波拿巴的第二帝国取代。

在第二帝国治下,一批不满足于传统沙龙评选制度的年轻画家开始崭露头角。他们中间的大多数,将会被归于笼统的“印象派”大旗之下,至今仍为大众追逐膜拜,而往往抹杀了他们之间深刻的分歧。

1850-60年代,激进的年轻人要挑战学院艺术的保守品味,从而自觉不自觉地与拥护共和、反对帝制的政治力量站在一边。

1870年,法国军队在普法战争中战败,第二帝国灭亡,成立于凡尔赛的临时政府向普鲁士投降,准备接管政权。

1871年,巴黎人民拒绝接受普鲁士军队入城,国民自卫军中的一部分在内外压力下激进化,组成巴黎公社,以巷战抵抗临时政府,最终被扑灭。临时政府最终巩固了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统治,并迫害公社成员,且起用了若干普法战争中的败将作为政府大员。在这样的情形下,是选择铭记第三共和国政府在血腥镇压公社、与敌国媾和过程中的种种不义,还是作一个温和的共和主义者,与当局合作?大多数印象派画家选择了后者。政府也与此相配合,强调共和国的合法性,强调民族主义,最终1878年将巴士底日定为国庆日,莫奈也在当年画下了改建后的巴黎国旗飘舞,欣欣向荣的街道模样。



也是在1870-1880年,旧有的沙龙评选制度逐渐被画家个人或小组作品展所代替,更为弥散的经纪人与批评家圈子取代了原有的交易模式。资本主义经济迅速发展,国家很快忘记了普法战争的阴影,海外殖民地继续扩张,法国重新以强国的姿态活跃在欧洲与世界政治舞台(1880年代也是法国在越南及台湾加紧军事活动的时代)。印象派画家中,有些留在巴黎,积极拥抱近代化的城市生活,混迹于大资产阶级上流社会(如雷诺阿),有些则逃离都市,流连于乡村,在画布上缅怀失落的法兰西(如塞尚搬到了普罗旺斯,莫奈亦在巴黎郊外建立自己的工作室)。

1890年代,第三共和国面临着几股相互撕扯的力量:一方面民族主义与保守的右翼势力合流,成立了Action Française这样的激进组织;一方面左翼政治开始提出女权主义、劳工权益的政治诉求,在日益多元的社会中,人们时刻面临着选择自己政治立场的压力。最终,这些潜在的矛盾在长达十二年的德雷福斯事件中愈演愈烈。毕沙罗、莫奈等人与左翼知识分子如左拉站在一起,认定德雷福斯无罪;而雷诺阿、德加则对犹太人嗤之以鼻,并在公开场合发表同情诉方的言论,不知多少毕生的友谊为此破裂。短短三十年过去,共和依旧,却不知是谁的共和国,左翼右翼各自泥足深陷,和解的可能越来越渺茫。第三共和国的世纪之交就这样在风雨飘摇中度过。

要理解当下中国,与其重读《旧政权与大革命》,不如说后面这一段法国史似乎更关重要。

7/12/15

7/12 维以不永怀

Quis hic locus? Quae regio? Quae mundi pla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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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15

7/3 What I really care

今天读到十九世纪后半叶法国政治环境下,后来成为年鉴学派思想源泉的一些动态。感到个人意义上的成长,无一例外会超越既定的分野与阵营,而需要自己在实践中去摸索什么是最重要的价值,并不断修正。因此试着描摹了一下自己目前的想法,录此存照。

一、关于自己的国家。反对帝制复辟,拥护共和革命遗产。Republicanism,公天下,求最大公约数的政治,非一家一姓一党之私产。为此,有必要将旧政权的存在作为对象来描述,从而将其客体化。有必要接受历史分期的断裂性与指向性:帝制中国曾经发生过,已经过去,不会再回来。反对以任何目的为帝国招魂,同时也是坚持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伦理可以步入新的境界。反对浪漫化君权,也是同时针对与其镜像存在的族权、夫权。具体例子可见新清史周边对帝国殖民话语的辩论。新殖民话语造成旧殖民记忆乡愁回潮,是令人不愉快的产物,但不能作为对当下正在运作中霸权的辩护。

二、关于左右派分歧与革命遗产。坚持对个体价值的尊重,反对二十世纪革命过程中列宁主义、毛主义支配之下的暴政。为政治斗争而进行的意识形态宣传,不应该掩盖和替代个体独立思考的空间。底线是相信启蒙(dare to know),同时相信求真过程没有止境,且不应是某一特定阶级或群体掌握的特权。因此,不跟从非黑即白的敌我路线,不根据阴谋论作判断,也因此与左派对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的宏大批判拉开距离。具体例子可见以色列立国合法性、以及欧盟是否意在将希腊左翼执政党拉下台。

三、关于个人主体性。认为temperance是美德,个体的自我实现不等于最大限度满足所有方面的欲望。也因此而重视环境伦理、以及人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关系,在这一层面上批判资本主义。坚持永远有对主体性作批判性反思的余地,在这一层面上同时反对历史主义:个体不是完全被所生存的时空决定的,而是可以对自己的存在作出选择,或曰跳出物我藩篱,或曰坐忘。在这一意义上,从漫长的文化史中汲取灵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是每个人一生的修行。具体例子是细水长流的饮食、消费模式与家庭建设。

6/25 31

今年波士顿的夏天还算好过。六月过完,都没有出现难耐的持续热浪,相反倒是每过几天,就会有暴雨过境,气温骤降至十度左右,需要穿长袖长裤才能出门。到处可见蓝色的绣球花,在阴雨的天气里似乎比艳阳下更见精神。鲜艳的月季虽然盛开,反而觉得不如往年夺目。

今年的另一个变化,是怀着另一个小生命度过了自己的生日。六月初去做检查,大致判断性别的那天,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从医院楼里出来,闭着眼睛晒一会太阳,心中亦喜亦忧。从那之后便渐渐感到明显的胎动,开始去游泳,开始在心里放下一个具体而微的小人。夏末秋初,就会搬到一个新家去等待她出生。

想起去年大概这个时候,到西海岸去看飞飞,那时还对为人父母毫无概念。更没有料到这一旅程会和另外两个挚友几乎同时起步。二零零六年的芝加哥,我们在宁子的小公寓里聚会包饺子,外面瓢泼大雨。转眼十年过去。下次再聚,身边该就各自都多了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