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0/20

奔向无穷的心意——悼念严宝瑜老师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 冯至《十四行诗集》之二十七


若干天前,辗转听到严宝瑜老师去世的消息。最近一次见到他,是在二零一八年的夏天,应该是想要去给他送一本我翻译的小书。盛夏的北京,在北大东门钻出地铁,重寻到燕东园的入口,小卖部、水泥凉棚,并不需要打开手机地图。买了一兜水果,看到北大附小的入口,左手边一条小路进去,大约就是燕东园22号了。那次相见,严老师躺在二楼,已经不能方便起身。不记得说了几句话,我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匆匆告辞。临走时瞥见客厅里钢琴上面挂着的巴赫像,幽暗中似有微光。

图片来自沈祺先生的一篇微信公众号文章,左图是我和小提琴姐姐。

时隔两年,又是盛夏,再一次悲伤流泪,却是在万里之外,美国中西部小城,家门口梧桐树下。心里有一扇门,大约就是通往燕东园22号小路院门的样子,吱呀呀一声关上了。然而再也没有理由,不去放下手头的事情,将心思倾注在这逝者留下的虚空上。思量再三,眼前最好的向导,或许竟是严老师旧日老同事冯至先生发表于1949年的一组十四行诗。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 冯至《十四行诗集》之一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分定,让我们在将将过半的二零二零年,不住地回想起二零零三年。那一年的大疫流行,到夏天便告尾声,我秋天回到校园,便选了严宝瑜老师的《贝多芬专题》通选课,紧接着的春季学期又选了《十九世纪浪漫主义音乐》。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样的机缘,在课上认识了从北理工过来帮忙助教的“小提琴姐姐”。应该是二零零五年春天,严老师最后一次在北大开音乐课,我们俩就排练贝多芬的“春天”小提琴奏鸣曲,开始每周日到燕东园22号练琴。“春天”之后,严老师的教学生涯正式结束,周日下午之约却继续下去。大四那年,我们陆续排练了“克罗采”奏鸣曲,两首莫扎特、六首巴赫、一首勃拉姆斯、还有钢琴版的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第三。

我们弹琴的时候,严老师坐在客厅一角倾听,或是在楼上做自己的事情。天色将暗时,热心的主人便招呼我们留下吃晚饭,我们也就乐得答应,和他们家人一起摆桌子放碗筷,有时候晚饭撤去,还再继续练一会儿。那时我还用着按键手机,通常天色暗下来以后,就收到男朋友的短信问什么时候结束。然后朦胧夜色下,我们告辞出门,惊散院子里闲步的野猫,拐角处通常就出现一个黑影,是男朋友骑着二八自行车在等我。小提琴姐姐坐车回家,然后我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和他一起横穿空荡荡的中关村大街进东门,正好是吃夜宵的时间。

二零零六年夏天之后,我出国留学,小提琴姐姐也从法律专业转到中央音乐学院读研。十七年后,我博士毕业,已经在高校教书六年。她则在硕士毕业后,又到荷兰皇家音乐学院进修早期音乐,和同学组了室内乐团,对古乐理论和演出的把握日臻精微。然而回想起来,在严老师家客厅里,巴赫像的凝视下合奏克罗采,仍然是人生无可取代的高光时刻。嘈嘈切切错杂弹。四弦一声如裂帛。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行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 冯至《十四行诗集》之十五


最近读严老师为北大外院所做的口述史时才知道,原来燕东园22号小楼南边的一半就是冯至先生的故居。严老师是冯先生在北大任德语系系主任时的副系主任。这次重读冯先生的十四行诗,注意到二十七首中,一大半都反复致意于“我们”;另有一小半咏唱“你”;此外零星的一两首关乎“他们”,还有单独的一首“你们”,是写给一群小狗: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等到太阳落后,它又
衔你们回去。你们没有

记忆,但这一幕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 冯至《十四行诗集》之二十三

然而,为什么是复数的“我们”,单数的“你”?冯至没有明说。但诗中的“我们”,并非面目不清的群众,而是复数个独特的灵魂,在宇宙各自的一隅,试着理解“一向年光有限身”,而这些理解的共同性成就了“我们”: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之二)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之十六)

“我们”的生命时刻与他人发生着交集,然而入诗的瞬间,“我们”仍然是各自向内观照: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了一条条宛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之十七)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朦胧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之十八)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
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之二十六)

并不能左右这些交汇的瞬间发生的光亮——想起徐志摩的波心——光亮终归于沉寂: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之二十)

“我们”的生活是季节流转中的工作与时日: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
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
(之十五)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之十九)

我们紧紧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之二十一)

此时此刻,散落在世界各地,为人父母,汲汲于世事,“走着一条熟路”——却在七月的一个早晨怀想少年事,悼念严宝瑜老师的——不就是“我们”?而我们心中的逝者,不就是“你”?冯至先生诗中的“你”,是一个独有的存在:

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
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
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之三)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之九)

“你”在这世间走过、歌唱过、因之也见够了死生,却一心想着超度人世的苦痛: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之十二)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之十四)

那些不幸者是“他们”:
我觉得他们好象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之八)

“你”并不是无价的白璧,也非不世出的圣人。圣人在这里,也是“他们”: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陨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之八)

让“我们”无法忘怀的,却是“你”——你不是要当圣人,但你拒绝接受一个“绝望的宇宙”,只因你曾经见过无穷,因此在漫长的岁月磨折中,从未失去过那样的天真光彩。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之四)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许多的名姓里边,并没有
什么两样,但是你却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之十)

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为过许多平凡的女子流泪,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之十三)

“你”和“我们”一样,谁没有流过泪?谁没有盲信过错误的偶像?然而八十年前,战乱中的大西南,那些运动还没有发生之前——少年严宝瑜在青木关的国立音乐院遇见贝多芬的音乐,便是遇见永恒的瞬间吧。六十年后,“我们”在燕东园的客厅中合奏克罗采奏鸣曲,现在想来,也是那样的瞬间吧。严老师在北大教音乐课二十多年,每次结课时都坚持给班上每一个同学拨通电话,请他们去燕东园22号听音乐、聊音乐,也造就了无数这样的瞬间吧。这样的师生关系,脱去了名利,也无个人崇拜的短视。我毕业时,还曾经劳烦严老师给我写一封英文推荐信去就读于美国的公共卫生专业,现在想来也是极为天真。然而和现在我班上的学生相比,我又庆幸自己小时候,还曾经有过这种自由烂漫、毫无目的心的因缘。只是因为觉得音乐之美,既亲近方便又遥不可及,进步一寸就有一寸的欢喜。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之二)

我们未降生前
一个歌声已经
从变幻的天空,
从绿草和青松
唱我们的运命。
(之二十四)


在这个各自隔离天一隅的夏天,燕东园22号的故事或许就此划上句号。事实上,从十余年前严老师夫人吴老师去世时起,我似乎就初次明白了世事无常的道理。冯至先生说“音乐的身躯”,我尚且觉得过于拘泥了,因为一切身体,都有消亡的定命,那些玻璃匣中永久陈列的身体,我们也并不歆慕。其实音乐并没有身躯,只是我们行经的青山默默,入得眼中,回想起来的不见得是哪一段音符,却是生命中某年某地确切的人事,让我们知道心中那“奔向无穷的心意”,从彼时起并未曾变过。

这心意可以算是一个承诺:承诺我们永远不会蒙上眼睛,假装从未见过永恒。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是一只晒过太阳、见过光明的小狗吧。

最后,还是引用一段冯至先生的诗来结束这段文字: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
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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