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7/15

9/25 母性

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睡不着,翻到一篇伦敦书评,感到有兴趣。这本新出的散文集,邀请十六位作者,讲述他们选择不要小孩的人生。第二天就到书店把它买了下来,很快读完。


生育与繁衍是自然之道,凋零与死去也是。男女之事,有的人开窍早,有的人晚,还有的人喜欢同性。对待生育的态度,固然受自身家庭的影响,但也必须承认,为人父母这件事(parenthood),不是每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都能做来得心应手的。

十六个故事,各有各的来由。有人长久徘徊于童年阴影中,害怕自己的小孩经历相似的遭遇;有人却恰恰因为自身经受的苦难,反而害怕这会导致自己为人父母之后,会过于想要保护孩子而造成相反的伤害。从九十年代艾滋恐慌中经过的同性恋伴侣,面对着同性婚姻合法、代孕生育技术成熟后寻求核心家庭生活的年轻同志,感叹老之将至。与哥哥相依为命长大的妹妹,在哥哥终于与同性伴侣成功“造人”后,学着去拥抱慈爱姨母的角色。曾以笔为武器,拒绝生育强权的女权旗手,在步入更年期后仍不悔自己的人生选择,却也同时反对将不生育作为一种新的、值得炫耀的特权:在短短三十年的感情经历中,能遇到合适的伴侣,生女育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Childless is not the same as "childfree": 每个没有子女的人生,一定程度上都是一连串巧合的结果,它并不更“自由”、更完美,更令人艳羡。我本来期待读到的,是更具战斗性的文字;她/他们所给出的,却是更加诚实地描述这些选择本身的复杂性与不完美,以及如何在育龄结束之后,继续有尊严地生活下去。不是每个作者给出的解释都同样令人信服,但作出这样的表达本身,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

有儿女的人生,也何尝不是如此。所谓母性,从来不是天然获得的,也不是埋伏在每个女性体内,理应和必将”被唤醒“的。当社会用“自然”与“天职”这样的话语向没有生育的女性施加压力时,同时也在规训着大多数已经、正在或打算生养的女性的精神与身体。生育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我当然不会否认,这个在我体内孕育的小生命呱呱坠地的瞬间,会带来我自己人生中无可取代的情感体验。事实上,在医院参观妇产科病房的时候,看到护士推过来小床上的婴儿,我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也许就是所谓母性的一部分生理基础吧。但我同样无法欺骗自己,这样忘我的高峰体验可以让整个漫长而复杂的孕产过程变得“值得”和有意义起来。同样,我也不期待孩子出世之后的喜悦和成就感,就可以撑起往后几十年的人生。

我无法忘记那个四月的早晨,在医院做完超声检查,听到胎儿心跳,回来的路上在系楼门口凝望盛开的玉兰花;也同样无法忘记,脱去衣服在病房里等待检查的恐惧与屈辱感,以及无数个充满自我厌恶或哀怜、焦灼与担忧的瞬间。所有这些都同样真实,同样是“母性”经验的一部分。如果说女人应该拥抱母性,那么我拒绝拥抱被圣母化、理想化、无限拔高的母性。书中这些最终没有生育的女性作者,反而给了我对于母性更加真实的理解--哪怕她们的子宫里,并没有孕育过一个发育完熟的胎儿。人有了儿女,并不因此就站在了人伦大事正确与安全的红线这一边;没有生育,也不代表你的人生比其他人更缺憾。没有人可以have it all,要求某一个性别承担这不切实际的压力更是不公正的。

每个人都可以从这样坦诚的叙述中获得启发。我们需要更多这样关于生育的叙述。

9/20/15

9/20 Week 34

怀孕到了后期,所面对的已不仅仅是如何度过余下的几个星期,而几乎可以算是人生此后需要面对的重大命题,在本年本季先行预演。

首先是肉身的急剧坠重,让迄今以来还算健康的生命,尝到由盛转衰的滋味。如果一切幸运,产后恢复得好,也许三十年后,会再回到行动不便、精神涣散的这个点。其实生、老、病、死,无时无刻不走在刀锋上,走向寂与灭。我是这样,孩子将来也是,但她后我三十年出生,至少可以好好互相照拂一程。

其次是个体独立性幻觉的破碎。陌生人似乎感到他们有权随意问询婴儿何时出世,好像女性一旦成为母亲,便不得保有个人私隐,而必须面对以及entertain人类社会对于自身繁衍这件事的无限兴趣。在这个年龄,刚刚获得了一点点经济独立与自我完成的成就感,几乎相信可以只手空拳面对这个世界。纵然有拒绝窥视的愿望,却不得不承认,生育过程似乎确实是离开他者的帮助就无法安全完成的。如果不能交出自己,生命就无法延续。

最后,是弱者身份无可名状的吸引力与羞耻感。在火车站走错车厢,下车步行以致错过火车;在海关排队,被告知照顾孕妇的快速通道并不存在;在机场,因为不愿意过X射线仪器而多等半小时人工安检,陌生女人戴着手套的手,硬硬地擦过我膨胀的乳房和腹部。在这些时刻,都恨不得抓着陌生人的领口,质问他们为什么不给我应有的优待,甚至因为委屈而泪如泉涌。看着我,我是弱者,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而这样的处境,只不过是千千万万被侮辱与损害的人生所积聚的愤懑,在我身上淡淡地投下一道阴影。透过自己的情绪失控,似乎能看到人世间薄薄一层善意之下,泛着凉意的无底深渊。有些声音、有些生命,就在不知名的时刻迷失在那里,从此不复相见。

劳动节假日那天上午,我们开车到附近的一个雕塑公园散步。在蜿蜒的小径两边,树丛中掩映着大大小小的雕塑。拖着沉重的步子,我拾级而上山坡,看到树丛另一边,是一片泛着银光的湖水--完整而美好,可望不可及,像此岸生活的一个隐喻。

我想我没有办法教给我的小孩,将来如何去消解这样的困境。唯有等待她在趔趔趄趄的行路中,自己慢慢学会耐心。在我腹中这些日子,昏天黑地,已经出了好几趟远门,好比周游了几十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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