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09

On experience as history

昨天近代中国史课上讨论太平天国和义和团的问题,重读了柯文的《历史三调》,顺带翻了周锡瑞的《义和团运动的起源》。回头看自己一年多以前的观感,颇为惊诧;现在再要我推荐一本关于义和团的书给别人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选后者。柯文的书全在史学理论上着力,借义和团的材料明义而已,而周的研究至少更加诚恳地致力于解释义和团这一历史事件本身的前因后果。一年前看到些新奇的见解就会激动不已,现在则拿起一本书就先看他用了什么史料,想说什么事情,且对各种证据不足的推论怀有强烈的戒心。不知道将来还会怎么变化下去。


关于柯文特别着力的“作为经验的历史”(history as experience)想再说几句。致力于重现当事人体验的史学,在西方至少可以追溯到E.P.Thompson。在Thompson手里,“经验”进入历史书写是因为需要通过共有经验来追溯十八世纪英国工人阶级意识的形成,没有共同经历的历史时刻,阶级就不可能从无到有。于是我们才可能通过重述底层民众的切身体验,来重写“自下而上的历史”。柯文当然也试图通过描述世纪之交鲁西南大旱中人们的饥饿感、参与降神仪式的拳民所获得的满足感、以及面临死亡威胁时的绝望感来帮助读者“自下而上”体会卷入义和团运动的当事人如何感知这一事件。但我所不能释怀的问题在于,柯文似乎止步于重述体验这一层,而有意淡化了所有这些体验背后的道理。苦难是处皆有,可在义和团这一事件中经受这些苦难的人们究竟图些什么呢?在看似充满同情的叙述里,鲜活的历史体验穿越时空扑面而来,读者或许可以感同身受,但却无法更进一步去消解这些体验。我们似乎被告知,任何赋予这些体验意义的做法,都在制造某种程度的迷思(myth),因此都应该被克制。有同情而缺乏了解和认同,生活在过去的他者仍然是沉默而孤独的他者。


当然,至少在中国近代史这一领域,应该说多年以来从来不乏高屋建瓴的大手笔,花样翻新地制造一个又一个迷思。我们当然早就厌倦了对历史事件的一句话标准解读,而期待读到更多放低姿态去接近彼时彼地的作品。又一个场面宏大内里空虚的纪念日刚刚离我们而去。我在已经麻木于官样文章的同时,却抱着一种两难的态度,怀疑地打量着同时涌出的海量民间叙述,那些栩栩如生,为我们重现当事人体验的叙述。它们被大量地生产然后消费,人们掬一捧同情之泪,然后起身离去,无论是胜者还是败者的子孙,都对自己身处的今天感到满意,--如此而已。


p.s. 作为比较,今天专门跑去书店翻阅了校长大人Drew Faust写美国内战的好评新作,This Republic of Suffering。果然如意料之中,极力描写战争修罗场上伤亡之惨,淡化以往善恶黑白判然两分的写法。但全书最后落到的竟然是美国军人抚恤制度以及尊重生命的优秀传统得以由此建立,为人道主义的胜利小唱一阕赞歌。掩卷不知该作何感想,或许竟有几分淡淡的艳羡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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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Comments:

Blogger David said...

它们被大量地生产然后消费,人们掬一捧同情之泪,然后起身离去,无论是胜者还是败者的子孙,都对自己身处的今天感到满意,--如此而已。

那应当如何呢。。。

October 8, 2009 at 6:28 PM  
Blogger skeeter said...

親愛的,我覺得這樣對比兩個義和團的書有一些冤枉柯文了,因為他明確的說了他的研究是建立在周的一手研究之上的。以前在復旦的seminar上討論這兩本書的時候,我們就著眼于柯的敘事如何巧妙或者誤解地利用周的華北地區的研究的。但是這本書的意義呢,是因為,在他之前,很少有做中國學的學者去主動區分出一層歷史、經歷、神話的敘事來的。而這個區分的意識,對於大陸史學界是如此的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

October 8, 2009 at 8:50 PM  
Blogger eyesopen said...

攒了好久想说的终于有时间写出来的后果就是有点怨气重= =...恩,其实我是想说会推荐周的书给更广的读者群,并没有否定柯文的贡献的意思。可能更是在反思自己的想法变化,一年前觉得非常fascinating的观点,现在似乎not really new,然后目光转向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上去。

底线是这些人无论哪个都很值得敬佩和学习,这是不会变的。

my: 别人要怎么写我也无可奈何。。或者说我希望”了解之同情“不要只停留在”当时曾经这样惨!“的大惊小怪上。

October 8, 2009 at 11:02 PM  
Blogger David said...

而我的问题就是,除了大惊小怪,还能怎样?这不是个抬杠的反问,而是个严肃的正面问题。在什么意义上才有真正的“了解之同情”呢?

October 9, 2009 at 2:20 AM  
Blogger eyesopen said...

my: 我觉得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之同情”,不过至少了解也有深浅之分。也许所谓“自下而上”的历史观和从前帝王将相史学的区别就在于愿意承认过去的人,即使是蝼蚁一样死去的无名之辈,也曾经是能思考会选择的个体。因此才需要继续追问体验背后的意义,而不是停留在“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层面上。

October 9, 2009 at 1:4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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