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六千尺高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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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在山西,去了晋祠,极喜欢。在日本看了太多素朴无华的神社,甫一见晋祠门口华丽的戏台,真是欢喜极了。雕梁画栋,每一笔色彩都虎虎有生气,每一幅人物或花鸟都灵动鲜活。中国人真是在所有能画的地方都画满了充满好意的图案。
登峰造极的自然是圣母殿的蟠龙柱,那尖利凶煞的爪牙,明显与故宫胖乎乎的蟠龙华表属于两个不同的时代;唯有如此威猛的护法,才能衬托出供养神明的庄严宝相。最有名的殿内造像从门口无法看清,而山门上业已剥落发白的壁画,却看得心驰神往。同样晋祠关帝庙的大殿上,亦画满了关公生平事迹的壁画,落笔极其生动简洁。最爱出没于各场景中的赤兔马。将近千年前的画匠,用什么染料调出如此鲜艳的红色,至今不退?
晋祠内外有很多边角历史可读,比如宋代铜人肚子上的铭文,记载了出资铸造者的情况;铁狮子座背后亦有捐资者名单,包括僧道名号若干。圣母殿侧的碑文,记载了若干晋祠附近的纠纷掌故,比如官民争夺灌溉用水事件,以及哄抢官养鱼藕事件,人物经过都交待明白,可以写一个相当完整的小故事。还在大殿墙上看到剥落的纸糊公文,“训曰:今日是元旦”,大抵是县太爷教谕民众须友爱兄弟孝敬父母。还有一些告示上面写的似乎是药方模样的文字。想像明清时期晋祠大殿周围站满围观群众,听识字的人宣讲告示的样子!
圣母殿旁边的大柏树据说是周朝栽种的,距今已有三千多年了,而晋祠香火不断,园林修洁。如此漫长可畏的时间;如此绵延可亲的人世关怀。
后来老杨还带我们去了山西农业大学的校园,前身是孔祥熙创办的铭贤学校。鲜为人知的是校园里还有一个孟家花园,原是清末太谷富户孟家的大宅。山西教案期间,孟家曾支持处决传教士的拳民,庚子之后当然倒楣,人亡与否不确定,家是整个破败了,而孔祥熙的孔家借此发迹,连现在太谷县城里孔祥熙故居也曾是孟家的宅第。如今人尽皆知孔祥熙,却不了解这一段渊源。
生逢乱世,选择每每事关生死,而可供选择的路,又每每似是而非。这几天在家钞欧阳修的《丰乐亭记》,可知对宋人而言,五代十国的乱世已远,不过百年的时间,故老已所在无多。庚子至今又何止百年,更不用说百年之内发生的种种变乱,二十余年歌舞升平的世道,似乎已经足够让人遗忘孟家花园这样的所在了;就连庚子事变的前后始末,都不能秉笔直书,或遮遮掩掩不足为外人道。这样下去,不知如何收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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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飞机上继续看《极权主义的起源》,读到阿伦特对十九世纪末德雷弗斯事件的评述,着力强调暴民(the mob)与人民(the people)的区别,说暴民是由各阶级中被排斥的边缘分子构成的,因为在代议政治中无法发声,才诉诸群体性的暴力来解决其对主流社会的憎恨。由于暴民亦从社会各阶级中吸收成员,才显得似乎声势浩大,但如果错把暴民和人民划等号,则会变得越来越cynical,对法国革命所代表的政治理想失去信任。
必会有人不同意阿伦特的观点。事实上,对于暴民与人民的关系,确实不是可以判然两分的,在不同的政治传统下,更需要谨慎下结论。在这里想说的只是,中国人民实在够苦命,自古以来不是被当作愚民,就是被骂作暴民;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动不动就上纲上线,把史上无数暴民的所作所为,都归结到国民性上去。这样的一种自外于国民大众的心态,实在是让人触目惊心的。
阿伦特更指出,十九世纪中后期的社会主义运动,实际上也让法国政治变得越来越功利。因为社会主义运动的主要诉求是为工人阶级谋福利,当议会政治被各阶级的代言集团控制之后,启蒙运动和大革命所倡导的普世价值就逐渐失去影响。在德雷弗斯事件中,工人阶级对犹太人受到的歧视与迫害就采取了袖手旁观的态度,即使雅各宾党人精神的继承者克莱孟梭大声疾呼“法律判决的不公正,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就相当于发生在所有人身上”,也只能唤起少数人的同情和协力。可见麻木的看客是处皆有,而且往往政治观念越“进步”的人,冷酷起来才越离谱。这也许可以部分地印证,为何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政治模式,实际上会削弱普世适用的法律和道德准则给人带来的安全感。
即使一般意义上的人民,确可改换暴民的面相,从长远看来,仍然是被侮辱与损害的大多数。民众何辜,为有权者担此恶名。
飞机降落在波士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马上就要见到那些亲爱的人。重新开始过,第四个异国他乡的秋天。
这次在山西,去了晋祠,极喜欢。在日本看了太多素朴无华的神社,甫一见晋祠门口华丽的戏台,真是欢喜极了。雕梁画栋,每一笔色彩都虎虎有生气,每一幅人物或花鸟都灵动鲜活。中国人真是在所有能画的地方都画满了充满好意的图案。
登峰造极的自然是圣母殿的蟠龙柱,那尖利凶煞的爪牙,明显与故宫胖乎乎的蟠龙华表属于两个不同的时代;唯有如此威猛的护法,才能衬托出供养神明的庄严宝相。最有名的殿内造像从门口无法看清,而山门上业已剥落发白的壁画,却看得心驰神往。同样晋祠关帝庙的大殿上,亦画满了关公生平事迹的壁画,落笔极其生动简洁。最爱出没于各场景中的赤兔马。将近千年前的画匠,用什么染料调出如此鲜艳的红色,至今不退?
晋祠内外有很多边角历史可读,比如宋代铜人肚子上的铭文,记载了出资铸造者的情况;铁狮子座背后亦有捐资者名单,包括僧道名号若干。圣母殿侧的碑文,记载了若干晋祠附近的纠纷掌故,比如官民争夺灌溉用水事件,以及哄抢官养鱼藕事件,人物经过都交待明白,可以写一个相当完整的小故事。还在大殿墙上看到剥落的纸糊公文,“训曰:今日是元旦”,大抵是县太爷教谕民众须友爱兄弟孝敬父母。还有一些告示上面写的似乎是药方模样的文字。想像明清时期晋祠大殿周围站满围观群众,听识字的人宣讲告示的样子!
圣母殿旁边的大柏树据说是周朝栽种的,距今已有三千多年了,而晋祠香火不断,园林修洁。如此漫长可畏的时间;如此绵延可亲的人世关怀。
后来老杨还带我们去了山西农业大学的校园,前身是孔祥熙创办的铭贤学校。鲜为人知的是校园里还有一个孟家花园,原是清末太谷富户孟家的大宅。山西教案期间,孟家曾支持处决传教士的拳民,庚子之后当然倒楣,人亡与否不确定,家是整个破败了,而孔祥熙的孔家借此发迹,连现在太谷县城里孔祥熙故居也曾是孟家的宅第。如今人尽皆知孔祥熙,却不了解这一段渊源。
生逢乱世,选择每每事关生死,而可供选择的路,又每每似是而非。这几天在家钞欧阳修的《丰乐亭记》,可知对宋人而言,五代十国的乱世已远,不过百年的时间,故老已所在无多。庚子至今又何止百年,更不用说百年之内发生的种种变乱,二十余年歌舞升平的世道,似乎已经足够让人遗忘孟家花园这样的所在了;就连庚子事变的前后始末,都不能秉笔直书,或遮遮掩掩不足为外人道。这样下去,不知如何收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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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飞机上继续看《极权主义的起源》,读到阿伦特对十九世纪末德雷弗斯事件的评述,着力强调暴民(the mob)与人民(the people)的区别,说暴民是由各阶级中被排斥的边缘分子构成的,因为在代议政治中无法发声,才诉诸群体性的暴力来解决其对主流社会的憎恨。由于暴民亦从社会各阶级中吸收成员,才显得似乎声势浩大,但如果错把暴民和人民划等号,则会变得越来越cynical,对法国革命所代表的政治理想失去信任。
必会有人不同意阿伦特的观点。事实上,对于暴民与人民的关系,确实不是可以判然两分的,在不同的政治传统下,更需要谨慎下结论。在这里想说的只是,中国人民实在够苦命,自古以来不是被当作愚民,就是被骂作暴民;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动不动就上纲上线,把史上无数暴民的所作所为,都归结到国民性上去。这样的一种自外于国民大众的心态,实在是让人触目惊心的。
阿伦特更指出,十九世纪中后期的社会主义运动,实际上也让法国政治变得越来越功利。因为社会主义运动的主要诉求是为工人阶级谋福利,当议会政治被各阶级的代言集团控制之后,启蒙运动和大革命所倡导的普世价值就逐渐失去影响。在德雷弗斯事件中,工人阶级对犹太人受到的歧视与迫害就采取了袖手旁观的态度,即使雅各宾党人精神的继承者克莱孟梭大声疾呼“法律判决的不公正,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就相当于发生在所有人身上”,也只能唤起少数人的同情和协力。可见麻木的看客是处皆有,而且往往政治观念越“进步”的人,冷酷起来才越离谱。这也许可以部分地印证,为何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政治模式,实际上会削弱普世适用的法律和道德准则给人带来的安全感。
即使一般意义上的人民,确可改换暴民的面相,从长远看来,仍然是被侮辱与损害的大多数。民众何辜,为有权者担此恶名。
飞机降落在波士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马上就要见到那些亲爱的人。重新开始过,第四个异国他乡的秋天。
Labels: Social Science_Misc, Twists and turns
9 Comments:
真巧,昨天我还和钟鸣远说到晋祠。他也刚去。 我特别喜欢那里。
把问题上纲上线到国民性不等于自外于国民大众啊,逻辑上这是两件无关的事情。上纲上线对不对是一码事,但是就算上纲上线,也可以是包含反躬自省在内的上纲上线。──国民性国民皆有,自己当然也有。
you are back to boston?
无意中从Seren的blog上连过来,看到你的文字实在是喜欢的很。看到这两篇“三万六千尺高空”更是不得不回了。越洋航班比一般短程航班飞得更高些,低压缺氧悬空的空间内脑子反而翻腾。。。我从来就是这样,连飞机上做的梦都是无比之清醒。
更高兴的是你居然也在波士顿,有机会定是要见上一面的。怕你误会我是网络上的无聊男,需要澄清我是女生,且不无聊,MSN是yi_mou@hotmail.com。谢谢!
美女,那天在宁子家聚会的本人来拜访:)致力于像姐姐学习变成气质美女,嘿嘿~
惭愧啊,我回来了,前几天乱着搬家,家里又还没通网络。欢迎到波士顿找我玩!Yi: 我加你msn了~我的是eileen_bh@hotmail.com.
muyao: 逻辑上确实是这样滴。不过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表面上严于责己,实际上比较偷懒的态度。。
兔子,你后来写阿伦特的那段很有意思。有一点没有看懂:你在引完他的论点后,说”即使一般意义上的人民......民众何辜,为有权者担此恶名“,是表达你的不同意见吗?木
阿伦特的意思是暴民只是人民中比较暴的一小部分,不能因为群体性的暴力事件就说所有的民众都有劣根性。
我不完全赞成她的结论,但和她的意见倾向是一致的。我觉得把所有坏事都归咎到国民性是毫无建设性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为当权的始作俑者开脱了责任。
终于学会了一种可用的翻墙技术
同意你说把坏事归咎于国民性是没有建设性的,但是把坏事都归结到始作俑者或者制度上,普通人就推卸掉了道德责任
很喜欢你最近的几篇文章。逃避面对历史带来的重要问题是道德上的模糊。此时此地是一个欲望的国度,令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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