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地图故事_3:造钢琴的工厂
让我们把视线移回到地图中央的公园,再循着绿地的上缘,沿着一条蜿蜒的长街一路向南,深入到人烟稠密的South End,那个我觉得很像和平里的居民区。(下图中黄线)
这条南北纵贯波士顿老城的长街叫做Tremont Street。17世纪初,清教徒们从北边的海港萨勒姆沿海岸南下,在查尔斯河口建立定居点的时候,管这里叫Trimountaine,意思是“三座山”。哪三座山呢,棉花山(Cotton Hill)、弗农山(Mt. Vernon)还有灯塔山(Beacon Hill)。后来更多的人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筑起城市,棉花山和弗农山被夷为平地,灯塔山亦被修葺驯服。当三山屯变成了波士顿,Trimountaine这个名字则改头换面,隐入了Tre-mont大街。
看1877年的城市格局,可要比现在条理分明多了。今天的Tremont大街在离开Boston Common之后,被横亘东西的I-90州际公路拦腰截断,隔开几个街区之后又在South End重新出现,令人满心疑惑。这其中一定又有不少公案可查。
真正引起我兴趣的,是图中黄线尽头所指向的那幢特别的建筑。这庞然大物高出周围红墙公寓将近一倍,即使从远处看去,仍然显得格外突兀。它到底是什么来头,得以在Tremont大街沿线占上偌大一块地盘?
故事得从十九世纪初说起。
1818年,20岁的新汉普郡小木匠戚克林(Jonas Chickering)学徒期满,离开家到波士顿来闯天下。谁知一年后,原本专精于制作橱柜的戚克林迷上了另一样新鲜行当:制作钢琴。好运气、肯动脑筋、手又巧,戚克林很快在钢琴作坊里崭露头角。1823年,他有了自己的合伙人,在Tremont大街靠近市中心的一侧开起了小店,一年内卖出了15架琴,算是在波士顿站稳了脚跟。
戚克林和他的钢琴铺子赶上了好时候。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新英格兰,正是中上层社会财富迅速累积,争相追仿欧洲时尚的当口。几乎是一夜之间,家家客厅里都亟需一架好钢琴来装点门面,每个知书达礼的女孩子都感到自己需要开始学习乐器。每年从欧洲进口的少量钢琴显然无法满足巨大的市场需要;1831年,戚克林卖出了177架琴,相当于同年波士顿地区全部交易量的三分之一。
背靠着新英格兰腹地广袤的森林,加上新近兴起的铁路运输,波士顿无疑是钢琴商人相当理想的选址。但当时的钢琴制作工艺里致命的缺陷在于,无论多么彻底地去除新鲜木材中的水分,音准仍然会随着温度和湿度的变化而急剧摆动,从而需要无休止的检修和调音。经验丰富的工匠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用金属框架来制约木材伸缩的办法,但其中最为成功的当数戚克林设计的铸铁框架。在他的工厂里装配起来的钢琴,不仅更加经久耐用,而且音质更加丰厚,1850年一年就卖出了1000台,并且在次年的伦敦水晶宫世博会上夺得头奖。
此时的戚克林,早已非复当年小作坊里的学徒工;毋宁说是资本主义精神的杰出化身。他俭省、勤奋、精明、兢兢业业,在波士顿周边拥有大小四五个负责制造不同部件的厂房,并且严密监控全部生产流程。所有的部件汇总到波士顿市中心的厂房,一百个工人在流水线上完成最后组装;每年生产1000台价廉物美的钢琴,每一台都最后经过戚克林的亲手验收才能出厂。学徒工匠变成了雇佣工人;作坊让位给工场。工业革命的风潮就这样席卷了年轻的美国社会。
终于要说回到Tremont街。1852年12月1日,一场大火把戚克林花一辈子心血经营起来的中心厂房夷为平地。在三个儿子的支持下,老戚克林决意重新来过,花重金在Tremont大街791号兴建一幢新厂房。在他的计划里,这空前绝后的钢琴工厂将成为当时美国全国仅次于国会的第二大建筑。高大宽敞的厂房里,流水线完全由新式蒸汽机驱动;它将能够容纳1000多个工人在里面同时工作,并将大部分生产流程合为一体,从而大大削减运输费用。简单说来就是:森林从前门进,钢琴从后门出。
1853年,老戚克林去世,没能看到他最后的野心成为现实。在他死后一年,戚克林钢琴工厂高大的烟囱开始吞吐浓雾,成为Tremont大街新的地标。第一幅图中蓝线所示的Boston and Providence铁路,就有一站恰好停在工厂后门。
两个星期以前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我去看了一场非常难看的话剧。此行的唯一收获在于发现了这个叫做Factory Theatre的小剧场,竟然就设在戚克林钢琴工厂已经废弃的厂房里。1929年的大萧条之后,钢琴厂正式停产。70年代末以来,这里出没着各种先锋艺术家,高大的厂房空间被分隔为若干个画廊。这简直就相当于波士顿的798。
暮色中的South End极其melancholy。这二三百年的起落沉浮,竟然也能够如此沉重。
最后说点高兴的事情吧。
戚克林一辈子喜欢音乐。年轻时刚到波士顿,就喜欢加入街头军乐团吹奏短笛,后来还加入了当时刚成立不久的Handel & Haydn Society,每年圣诞节的时候演出一次弥赛亚。等到他经商发财了之后,还曾经慷慨解囊,捐钱给H & H,并且当过一阵子该组织的President。
将近二百年后,我也混杂在人群中,听了一次H&H的新年弥赛亚。当年的普通乐器如今已成为古乐家什。Glenn Gould童年时演奏的一台戚克林钢琴,如今陈列在他的旧居不叫人碰。世间好物不坚牢,可年年岁末,都冰雪封门如故。美妙歌声亦如故。
我似乎喜欢这一段胜过最家喻户晓的Hallelujah。
天涯海角我所惦念的人们,希望你们都过个好节。
(Ref:Gary J. Kornblith, "The Craftsman as Industrialist: Jonas Chicker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Piano", Business History Review, Vol. 59, No. 3 (Autumn, 1985), pp. 349-368)
Labels: New England, travel, Twists and turns
2 Comments:
节日快乐~
这个系列应该发到《书城》或者哪个杂志。
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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