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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斯瓦夫·米沃什,“论西蒙娜·韦伊的重要性”(节译之二)

韦伊的思想世界不是温情脉脉的。其核心在于神对世界有意的背弃。她写道:“神将一切表象交付给世界运行的机制。”“必要性(necessity)与善(the good)之间的距离也就是造物与神之间的距离。”“必要性是神的面纱。”“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应用笛卡尔意义上的理性,也就是尽人所能揭示范围内的机制或必要性,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将光照向理性之外的部分。”“上帝的不在场正是神圣之爱的完美证言。也正是因此,纯粹的必要性(区别于善本身)才如此美丽。”

她不听从基督教宣道士所讲的神意,也不遵循进步主义宣道士所讲的历史发展逻辑。然而这是否意味着我们被这必要性的重负(le pesanteur)所压制,以至于我们内心深处的呼喊永不可能得到回答?不是的。神恩(Grace)是从普世必要性中解脱出来的唯一例外。“矛盾本身就是撬动永恒的杠杆。”韦伊写道,“不可能是超自然的大门;我们只能不停敲叩,而打开门的则是其他存在。”不在场的神,隐藏的神,不在干预人类事务的神,通过说服与神恩行走在这世界上,为我们解脱存在的重负--如果我们不拒绝祂的礼物。必要性与向善之心之间的矛盾在神秘主义的层面无法得到解决;谁不这么认为,就是在自欺欺人。“我们身处沙漠之中,因为我们热爱的神不在场;”“我们经过特洛伊和迦太基的毁灭而仍然热爱神,并无法得到安慰。因为爱不是安慰,而是光明。”

韦伊认为,社会和自然世界一样都存在必然性的规律。然而自然规律是纯粹的必然性,并无善恶可言,社会中则存在芸芸众生,受到黑暗君王--必要性的同盟和麾下指使。“集体即是魔鬼(也就是涂尔干的神)。”她经常引用柏拉图的一个譬喻,这很好地总结了她的政治立场:柏拉图将社会比作一个巨兽,每个公民与它有着不同的关联;以至于当被问到“何为善”的问题时,每个人都因自己立场而给出不同的答案。有人说,善就是梳理巨兽的毛发;有人说,善就是擦洗它的皮肤;有人说,善就是清理它的爪甲。因此人失去判断真善的能力,而这也就是一切荒谬与不公正的来源。社会决定论笼罩下的个人无异于巨兽的臣民。韦伊反对一般意义下的道德哲学,因为大部分教条无非是个人受到社会无形压力的映射罢了。在历史上,新教伦理也必然导致局限于民族国家或是阶级利益的意识形态上台。卡尔·马克思是一位寻找绝对真理的例外;为了将人类从有形或无形的群体桎梏中解脱出来,他试图解释人类社会关系的运作机制和起源。马克思主义比任何理性哲学体系都更贴近基督徒的理想。然而韦伊认为,在马克思寻找真理与公正的过程中,他犯了另一个错误:为了推翻阶级之间的不公正关系,他创造了一种新的专业革命者群体,而这也无非是另外一种群体伦理,即将创造一种新的巨兽阴影笼罩下的暴政。……

即便这样,韦伊并未拒斥历史的价值,而是坚持个人努力的可能性。她拒绝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其唯物辩证法的有效性……唯物辩证法并不存在。这是任何一个共产主义政党高层所保有的秘密。然而跨越数千年人类历史的阶级斗争是她眼中唯一无可辩驳的事实。关于社会决定论的思考使她得出关于技术文明的如下结论。……原始社会中,人们被自然中的危险所压迫;而逐渐得以战胜它。他学会使用水、火和电的能量,然而在此过程中无可避免地需要进行劳动分工和组织生产……人剥削人的现象与其技术能力的提升成正比。在自然面前,技术文明中的人类自居为神,然而他却成为社会的奴隶。……人类的群体解放了自己,“然而群体化的人类将此前自然的暴政转向面对群体中的个人。”

……

二十世纪最为基本的社会与政治问题是:“技术化社会所赢得的解放是否可能转交给个人?”韦伊的态度是悲观的。统治阶级与被统治者的斗争并没有完结,而且前者除非被迫永远不会放弃其特权。尽管经历了群众性的暴动,变动中的生产组织关系迅速产生了新的主宰阶级,而斗争在新的旗帜与名称之下继续。……

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耸耸肩,背弃历史,认为一切不过是永劫回归。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参与。我们应该尽一己之力去帮助那些受苦的人,去抵挡那些当权者的暴政,并不怀着过高的期待。骄傲与怠慢(hubris)的惩罚来自于命运(fate),这本身就是必然性铁律的一部分。

西蒙娜·韦伊对我们的重要性反映在我们共同的弱点上。我们不喜欢将思考推衍至于令人不快的极致。我们做事逃避考虑后果。从她的生平和作品中(古典、简洁、严肃),韦伊让她的读者产生一种健康的羞耻感。……在我们这个时代,对历史无限进步的信仰正在退潮,而这正是进步主义所带来的工业化导致的结果。从西欧到东欧,人们逐渐意识到冰箱和电视,甚至发射到月球的火箭,都不能将人变成神。人类群体之间的古老争斗或许被废止了,然而新的斗争正在继续,甚至更加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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