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memory of dear old days
1.
兩點一刻,得以去大圖書館借了早就該去取的兩本書。
兩點半,走到美國銀行存了積壓一個星期的兩張支票。哈佛廣場任何時候都那麼熱鬧。連續兩三天的陰雨,今天終於放晴。陽光斜斜地從JFK大街的方向照過來,人的影子就拉得長長的,抬頭,有鴿子從教堂街上空飛過。
這樣就是在這裡渡過的第一個學期的末尾了麼。今天甚麼party都不想去,甚麼講座都不想聽,只想好好地把諸多想了很久的事情一一做掉。晚上見若雪,也是從夏天就開始說的事兒,居然兩個人一忙拖到現在。
在家門口的麵包店買了一塊蛋糕,回家泡了蜂蜜紅茶,都是甜而暖的滋味。在Cambridge這個地方,人得靠著對食物的嗅覺行走,不用分東南西北。好吧,或者加上書店的味道。我經常想像從車站到我家的路可以這樣描述:出站以後左拐,走直線,慢慢聞不到MBTA車站的味道之後,就可聽到流浪藝人在奏樂和搭訕路人。之後的路標依次是:燕京的炒菜香、JP Licks冰淇淋店門口大學女生的喧笑、Harvard book store的紙書味、Grafton Street酒吧里熱騰騰的醉意、Crepe法式煎餅店飄出的奶酪香和玻璃上的霧氣、聞到Au Bon Pain的麵包香後右轉、過馬路就到。
明年此時,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我會搬到哪裡、又會給你在地圖上畫出怎樣的地標。誰下一個來,一起去分熱騰騰的南瓜派和蘋果酒?
2.
上個星期五此時,我在Logan機場接到從Wisconsin來玩的飛飛。兩個人都穿著白色的羽絨服、牛仔褲、棕色翻毛的短靴,互相一看哈哈大笑。六年前,在新生入學體檢擁擠的校医院,也是我們兩個拿著體檢單互相一看,一模一樣的視力、一模一樣的血壓⋯⋯後來宿舍臥談還每每說起這事,大家撫掌大笑。
我們宿舍大學四年都沒有一個人掛床圍,這算是女生樓裡很少見的。起床睡覺、梳洗穿衣,彼此都心無芥蒂。跟我睡對頭的飛飛,是四個人裡最小的一個,從福建來的才女,那些山水的靈氣都鐘於一身,能書能畫明眸皓齒,軍訓的時候在眾人再三要求下小唱一首“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陶醉了一個連。笛子、吉他諸般樂器,一兩年就學得很像樣;擺弄各種實驗室的瓶瓶罐罐,也絕少失手,實驗記錄寫得整整齊齊賞心悅目。如今在遺傳實驗室每天做顯微解剖,沒有極好的手眼配合是決然做不來的。總之我們平時不說,心裡都把她當成我們宿舍的小公主來寵,誰要是敢欺負我們家飛飛,我們就和他沒完。 。
話說上個週末,飛飛檢閱了我剛剛打掃過的蝸居,批評我說一個人怎麼可以過得這麼湊合,冰箱都空空的——不是號稱很愛做飯嘛。我就一邊滿懷愧疚,一邊不無耍賴地抱怨說,就是就是,我都好久沒去過波士頓城裡,好久沒買過衣服,好久沒去吃一家很好的飯館了。然後我們就二話沒說,出發去把以上這些怨念逐一滿足了一回。這也是我第一次帶別人——不被別人帶著——遊覽波士頓,終於見到了那個著名的一隊小鴨子的雕塑、搞清楚了Boston Commons、州政府和市政廳之間的位置關係、地鐵綠線的許多支線之間到底有多遠。我用我的id把她帶進美術館,然後去附近醫學院圖書館的沙發上,睡了一個酣甜的午覺。
去年的這個時候更早些,飛飛被一個清華男生追到,從今年秋天開始,兩個人一起生活。原來完全不識人間煙火、到我家玩只會做涼拌西紅柿的飛飛,為了他洗手下廚研究食譜,如今說話間炒個菜烤個蛋糕煲個湯只當是家常。南方人不習慣麵食,以前吃餃子都不愛吃餃子皮的飛飛,如今可以為他自製手擀麵,並且慢慢喜歡上麵條和饅頭,嚐了我做的香菇打滷麵,就歡欣鼓舞地回去給她家某人做。在她的敘述裡,Madison的生活平靜悠閒。等那個人從實驗室回家的時候,爐子上煮著東西,手裡做些十字繡,放一點安靜的音樂,冬夜裡多麼的難得。
這樣的日子,我彷佛也曾經是有過的,並且曾經覺得因為還會有很多,所以也並沒有珍惜。如今飛飛給我的墨寶被我加了紅色灑金的框貼在牆上:
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星期日,送她走的當天早上,波士頓下了今冬第一場雪。
3.
這次陪飛飛玩的時候才看到,學校院牆其中一扇門上面的銘文寫道:"In memory of dear old days"。暗紅塵霎時雪亮。
這個星期每天晚上都多夢,早上都醒不來。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的是星期三的一個夢,夢見了在我大一那年去世、高壽九十七歲的太婆。雖然每年十月都會記得想念她,但這樣明白地夢見,卻是很久都沒有過的事了。
我的太婆出生於1905年的農曆小年,安徽人,據說是李鴻章家族的親戚。年輕時候的照片拿出來,漂亮極了,都說像影后胡蝶。她是多麼端嚴精明的一個人啊,直到去世前幾年,還能在麻將桌上大勝。所以在我夢裡,她還是那樣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那神情態度,像一個馬上要接見大臣的皇后。
我在她房間外面等,有非常為難和重要的事情要和她商量。是關於感情的,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她在屋裡見重要的客人,有話傳出來要給客人喝一種特別的湯。滿懷著為她做點什麼的願望,我就跳起來衝出去到外面的超市去買了這種湯帶回來,心裡想著,可能過一會兒就能見到她,跟她好好說這件為難的事了。然後鬧鐘響,最早的日語課已經必然要遲到,我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一點都動彈不了。外面的雨還在嘩啦嘩啦地下,永遠沒有盡頭。
我在等一種什麼樣的諭示呢,這麼急迫,急迫到需要夢到我的太婆。內心裡應該是把她當作無上權威的化身吧,如果她說了什麼,那麼一定不會錯。可是我終於沒能等到。
飛飛認為我現在很多想法是不對的,或者說,未必是唯一正確的。自以為有了非常強大的自我,認定了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就這樣任性地活在自我中心的世界裡(這些是我自己總結的)。人不能什麼都想要,又什麼都不想放棄。或者說,我認為我可以放棄一些東西,但這只是因為我根本沒嚐過失去的滋味。所以這是一種、損人不利己的態度。
我們宿舍大學四年都沒有一個人掛床圍,這算是女生樓裡很少見的。起床睡覺、梳洗穿衣,彼此都心無芥蒂。跟我睡對頭的飛飛,是四個人裡最小的一個,從福建來的才女,那些山水的靈氣都鐘於一身,能書能畫明眸皓齒,軍訓的時候在眾人再三要求下小唱一首“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陶醉了一個連。笛子、吉他諸般樂器,一兩年就學得很像樣;擺弄各種實驗室的瓶瓶罐罐,也絕少失手,實驗記錄寫得整整齊齊賞心悅目。如今在遺傳實驗室每天做顯微解剖,沒有極好的手眼配合是決然做不來的。總之我們平時不說,心裡都把她當成我們宿舍的小公主來寵,誰要是敢欺負我們家飛飛,我們就和他沒完。 。
話說上個週末,飛飛檢閱了我剛剛打掃過的蝸居,批評我說一個人怎麼可以過得這麼湊合,冰箱都空空的——不是號稱很愛做飯嘛。我就一邊滿懷愧疚,一邊不無耍賴地抱怨說,就是就是,我都好久沒去過波士頓城裡,好久沒買過衣服,好久沒去吃一家很好的飯館了。然後我們就二話沒說,出發去把以上這些怨念逐一滿足了一回。這也是我第一次帶別人——不被別人帶著——遊覽波士頓,終於見到了那個著名的一隊小鴨子的雕塑、搞清楚了Boston Commons、州政府和市政廳之間的位置關係、地鐵綠線的許多支線之間到底有多遠。我用我的id把她帶進美術館,然後去附近醫學院圖書館的沙發上,睡了一個酣甜的午覺。
去年的這個時候更早些,飛飛被一個清華男生追到,從今年秋天開始,兩個人一起生活。原來完全不識人間煙火、到我家玩只會做涼拌西紅柿的飛飛,為了他洗手下廚研究食譜,如今說話間炒個菜烤個蛋糕煲個湯只當是家常。南方人不習慣麵食,以前吃餃子都不愛吃餃子皮的飛飛,如今可以為他自製手擀麵,並且慢慢喜歡上麵條和饅頭,嚐了我做的香菇打滷麵,就歡欣鼓舞地回去給她家某人做。在她的敘述裡,Madison的生活平靜悠閒。等那個人從實驗室回家的時候,爐子上煮著東西,手裡做些十字繡,放一點安靜的音樂,冬夜裡多麼的難得。
這樣的日子,我彷佛也曾經是有過的,並且曾經覺得因為還會有很多,所以也並沒有珍惜。如今飛飛給我的墨寶被我加了紅色灑金的框貼在牆上:
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星期日,送她走的當天早上,波士頓下了今冬第一場雪。
3.
這次陪飛飛玩的時候才看到,學校院牆其中一扇門上面的銘文寫道:"In memory of dear old days"。暗紅塵霎時雪亮。
這個星期每天晚上都多夢,早上都醒不來。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的是星期三的一個夢,夢見了在我大一那年去世、高壽九十七歲的太婆。雖然每年十月都會記得想念她,但這樣明白地夢見,卻是很久都沒有過的事了。
我的太婆出生於1905年的農曆小年,安徽人,據說是李鴻章家族的親戚。年輕時候的照片拿出來,漂亮極了,都說像影后胡蝶。她是多麼端嚴精明的一個人啊,直到去世前幾年,還能在麻將桌上大勝。所以在我夢裡,她還是那樣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那神情態度,像一個馬上要接見大臣的皇后。
我在她房間外面等,有非常為難和重要的事情要和她商量。是關於感情的,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她在屋裡見重要的客人,有話傳出來要給客人喝一種特別的湯。滿懷著為她做點什麼的願望,我就跳起來衝出去到外面的超市去買了這種湯帶回來,心裡想著,可能過一會兒就能見到她,跟她好好說這件為難的事了。然後鬧鐘響,最早的日語課已經必然要遲到,我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一點都動彈不了。外面的雨還在嘩啦嘩啦地下,永遠沒有盡頭。
我在等一種什麼樣的諭示呢,這麼急迫,急迫到需要夢到我的太婆。內心裡應該是把她當作無上權威的化身吧,如果她說了什麼,那麼一定不會錯。可是我終於沒能等到。
飛飛認為我現在很多想法是不對的,或者說,未必是唯一正確的。自以為有了非常強大的自我,認定了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就這樣任性地活在自我中心的世界裡(這些是我自己總結的)。人不能什麼都想要,又什麼都不想放棄。或者說,我認為我可以放棄一些東西,但這只是因為我根本沒嚐過失去的滋味。所以這是一種、損人不利己的態度。
可是飛飛走了,我還是覺得很孤獨。每每試圖說服自己好好珍惜眼前光景,但總是一無例外地回到這種孤獨的狀態。這是很危險的,因為在這種時候,往往容易有人給我個棒槌,我就認作針了。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那些舊時光。又不僅僅是那些舊時光。眼下的每一刻,將來都要被當作舊時光來懷念,在某種機緣下重回眼底。當年的某個夜晚,我也曾經聽見床頭那側飛飛在悄悄地流眼淚,然後趕快翻身裝睡。今天早上頂著橫飛的雨點上學的時候,在一個路口站住腳,不知怎麼又忽然想起大一第一學期的一個晚上,還是大家都還沒有筆記本電腦,熄燈以後都乖乖上床睡覺的時代。忽然電話響,熊下床去接,是找我的。一個英語四級課上認識的外系男生。當時我不巧正好感冒發燒,嗓子啞掉說不出話,隨便應了幾句就掛了。有趣的是電話掛掉以後,屋裡的氣氛忽然有點緊張。幾秒鐘之後,冠菁幽幽地說了一句:
“就這樣、開始了嗎。。”(大意)
然後所有人馬上就明白她在說什麼——這是我們宿舍第一次接到男生打來帶有曖昧意味的電話。可是一切都被我那天的感冒毀了,沒有任何後續發展。幾個月之後的SARS假期,戀愛的潮水才真的淹没了三十五楼,每晚都有電話打過來也不算希奇。可是我一直忘不了那個弔詭的有頭沒尾的電話,還有冠菁說完那句話以後,大家不約而同的默然。
In memory of dear old days.
那些舊時光。又不僅僅是那些舊時光。眼下的每一刻,將來都要被當作舊時光來懷念,在某種機緣下重回眼底。當年的某個夜晚,我也曾經聽見床頭那側飛飛在悄悄地流眼淚,然後趕快翻身裝睡。今天早上頂著橫飛的雨點上學的時候,在一個路口站住腳,不知怎麼又忽然想起大一第一學期的一個晚上,還是大家都還沒有筆記本電腦,熄燈以後都乖乖上床睡覺的時代。忽然電話響,熊下床去接,是找我的。一個英語四級課上認識的外系男生。當時我不巧正好感冒發燒,嗓子啞掉說不出話,隨便應了幾句就掛了。有趣的是電話掛掉以後,屋裡的氣氛忽然有點緊張。幾秒鐘之後,冠菁幽幽地說了一句:
“就這樣、開始了嗎。。”(大意)
然後所有人馬上就明白她在說什麼——這是我們宿舍第一次接到男生打來帶有曖昧意味的電話。可是一切都被我那天的感冒毀了,沒有任何後續發展。幾個月之後的SARS假期,戀愛的潮水才真的淹没了三十五楼,每晚都有電話打過來也不算希奇。可是我一直忘不了那個弔詭的有頭沒尾的電話,還有冠菁說完那句話以後,大家不約而同的默然。
In memory of dear old days.
因為已經走得太遠。
4.
再最後羅嗦一句:
——我覺得未名重開,拯救了我的中文寫作。
——我覺得未名重開,拯救了我的中文寫作。
Labels: Twists and turns
11 Comments:
我可以对红色洒金这种品味提出质疑么XD
我想去找你
哼唧,就是很好看。
北方的冬天什么都没有,红的才压得住。没吃过苦的加州人民啊。。
你是一段一段贴的么....这样很不负责任的....
我怕丢,就写一段贴一段,怎么不负责任了hoho
是不是因为google reader是只能显示新entry,不能显示改动?
对。最好update之后删原贴,发新贴。如果想让人track住。
其实reader会不断回访你的网页的,所以最终你的改动会反映在reader上,只是有延迟。
问题分段的文章如果分开读的话影响阅读体验。。。如果各段之间不是完全独立的话~
reader是会回访,但是前提是订阅的人是否将这个item标记为已读。如果读过了中间状态的文章,reader是无法提醒订阅者此item后来又有改动的。
In memory of dear old days,我在猜它是写给毕业多年后回校的校友们的。它给我的一种感觉是经历了沧桑之后已经把当年的功过是非都放下了,只把它当成一段历史去回味。而于我们,大学的经历还是那么新鲜,我们当时的朋友如今每个人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过去的经历更多地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给予互相勇气,向新的方向前进。our old days are not memory, they are refreshed every moment.
另外,或许你不同意,但我觉得有时候你是通过去关心一个人,为他付出,来体会到自己对他的感情的。因为对感情产生疑问就退回来想要把自己说服了再重新投入或许是不对的。
木头:晓瑾和老杨领证了,周六有一个02剧社的大party。非常期待见到他们,他们也一定遗憾你不在。
我没有想要说服自己等,也没有想要说服自己不去等。回头去看两年前自己写的东西,变化太明显了。或许这正是我的任性吧。
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一种暖暖的却又想哭的感觉。
我有点同意木头说的第二段。
PS:等你忙完了,打电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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