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9/14

12/28 居人与过客

昨天乘车进城去,不知道第几百次经过朗费罗桥,望向水上,仍然感动于两岸景色的清丽。日光从上游方向斜斜照过来,后湾的两幢高楼将颀长的剪影映在河面,近处是灯塔山和州政府的金顶,山脚下沿河岸的堤上行人熙攘。下游的水面愈发宽,愈发显得蓝;天气冷而水未结冰,白桅杆的游船都泊在岸边,两岸树木落尽了叶,能够看清灰红的建筑底色。鸟群在城市上空盘旋,不知道是北雁南归,还是就决定在这里落脚。反正这个冬天,尚未露出冰雪峥嵘的面目,年底将近,温润犹过于十一月。

六年以来,这个城市像是一座满载公共历史记忆的大房子,它欢迎新手进入,给予慷慨的馈赠,并许诺他们,你的努力将不会白费,你所获得的任何一点关于过去的知识,都会在现实生活中得到印证。事实上,熟谙掌故将会不断带给你新的乐趣与朋友。在离开它的半年里,我发现自己不止一次地在与陌生人的谈话中提到灯塔山、后湾、剑桥镇上的老房子,以及这里糟糕而漫长的冬天。这无疑是此地的某种荣耀在学院世界里延续的力证。你一旦生活在这里,将永远属于这里;十八、十九世纪的记忆在二十世纪延续,马上二十世纪的记忆,又将被折叠到二十一世纪生活的褶皱当间。这里的未来将不会抛下过去。这里的未来,怎么会抛下如此令人留恋的过去?

五年前,由一张旧地图而对这座城市的肌理开始着迷,继而考索一些不难找到的小故事,固然是巧合,但也非意外。如果不是那些地图上的桥梁、地标建筑和主要街道,今天都还在同样的位置,我不会有那么高的兴致去按图索骥。如果不是一些重要人物的生平、肖像甚至轶事都已经在互联网上被归档、公开并可搜索,我怎么能在课余饭后,坐在屏幕前面动动鼠标,就可想见一百年前人的音容笑貌。在这里回望过去,故事无论怎么讲,都可以成为对当下安稳生活的确证,并且对这安稳生活在未来的延续给予一种希望。在大劫大难、时空断裂的年代,反复讲述历史,考订其上下文,则带来更猛烈的疼痛与不安稳。Vera Schwarcz曾写道:

“记忆不会将过去与现在缝合到一起,抑或把现在带回到过去。体验性的时间(experiential time)全都是破碎的片段;记忆是对此碎片性的一种承认,是让自己明白,那些空缺与失落,必须以言语作为桥梁才能到达。”(Bridge across Broken Time, xi)

我仍然喜欢在不同的季节重回灯塔山,阅读街巷拐角的铭牌。但慢慢地,我发现已经没有继续写这些小故事的必要了。我所了解的过去,已经足够让我在今日的波士顿不会迷路;与此同时,我发现可供使用的材料如此丰富,以至于可以任意采撷,无止境地写下去,且一不小心,写出来的故事便迅速沦为这座城市固有荣耀的一个小小注脚。这样的故事引人羡慕、光滑可爱,却缺少疼痛,因此显得无足轻重。作游记的好处,在于将见闻与理解的无限可能性,框在雪泥鸿爪的短短一瞬;地方风土志的作者,则有大把的时间与纸张,将本地的人事一板一眼地记录在案。我于此地,已断然不是过客,但也并非居人;世上的牵绊,大抵难都难在这中间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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